明知自己体力不复往昔,也知道台北国家音乐厅比一般演唱空间大一倍,他仍执意以最大诚意做足毎一分细微的变化,克服音场传达上可能面临的问题。
十月二十四日晚,两鬓见星的许莱亚,扶著伛偻的钢琴家奥伯茨(Olbertz),出现在国家音乐厅的舞台上。笔者有幸听过他们在一九七三年的第一次录音,许莱亚当时虽非泛泛,歌词中的张力却谈不上。尽管如此,他的语言淸晰度,以及可以将轻重音严密交替的掇拾功夫,却是令人折服的。这一晚,他们合作的是舒伯特《美丽的磨坊少女》。同曲,一九九一年许莱亚已有唱片问世,爱好者必已聆悉于前了。
很明显的,许莱亚不复九一年录唱片时的水准了,一用力就免不了有苍白突兀之感,像水晶一般的嗓子要足足等到第八首才warm up。奥伯茨更是满头大汗地同舒伯特的音符与国家音乐厅的混浊音效奋战。但是最后许莱亚唱到男孩的自伤为淡默的溪流所取代时,仍教我忍不住掉下泪来。
以最大诚意与音场较劲
我明明知道他从第一首就出现了破绽,第二首和伴奏脱节,第三首在mühlengesang的装饰音上出了纰漏,第四首的gemeint高音不胜负荷、müllerin hin无法全然放松,第五首开始无法照顾到某些情境,第六首的速度对比充斥著斧凿的痕迹………但是我仍然被感动了。原因是,许莱亚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不复往昔,也知道国家音乐厅比他所熟悉的寻常空间还要大上一倍,他却仍执意以最大的诚意去做足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去克服音场传达方面可能面临的问题。虽说歌唱这行业他从八岁开始,足足接触了四十余年(他在变声时期曾经停止了一阵子),可是他所呈现的,仍是一丝不苟的投入与专注。
在第八首nach deinem lieben fenster sehn中的nach完全只有气音而没有吐露全嗓,那股低语却仍能借由他的传送像箭一般地正中每一个人的心灵。第十四首〈猎人〉他敢在残响特长的大厅中与回荡难缠的回声较劲,以较唱片还要快上十秒之多的速度去诠释;语气之激烈密集,之急切吃紧,固然使他的歌词有几分「咬牙切齿」,可是拗口的呑吐与桀傲的卷舌到底还是被他给克服了!最可铭可感的是为了照顾到对曲目可能不够熟悉的听众(毕竟这边不是维也纳),以及空间广濶吃音的可能,许莱亚不单单将音量加大、线条增强,还特别加重了缓急之间的对比。第十一首的〈芳心属我〉足足比唱片慢了三十秒;十二首的〈休息〉却又快了十五秒。而后在〈喜爱的颜色〉、〈枯萎的花朶〉以及最后〈小溪的催眠曲〉中,逐渐导引至悲剧氛围的关键处,他都不畏其难的增加了三十秒以上的空间去作更充裕的勾勒。声乐老师往往强调「快歌慢唱、慢歌快唱」,意谓速度的调整可使技巧的陷阱得以趋避。然而许莱亚却相反,选择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为了在场绝大部分可能是第一次现场接触此曲的台湾听众。
就这样,歌手同整个环境的不适宜在战斗,跟自己的体能、天赋与局限在战斗。年龄的影响使他在不少加强语气的地方很不巧的就直接唱成了重音,嗓子的衰退也使他在许多轻音抑扬的地方出现了无意识的间����。
我得承认,即使完美如许莱亚九一年的唱片表现,亦非是我心目中的唯一。帕札克(Pat-zak)那种辉耀如太阳的爽朗色泽,皮尔士(Pears)超乎寻常的色调与幻想力,贺夫利嘉(Hafliger)满溢靑草芬芳的抒情味,温德利希(Wunderlich)的流光韵致,以及苏才(So-uzay)对整体气氛最富音乐性的导引,都曾使我相当倾心;但是否认不了的是,许莱亚肯定是他们之中最细致入微、最富诗意的一个。即使以这场现场的演出来比较,许莱亚的吐字仍较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来得淸晰。
那天晚上偌大的空间就只见到许莱亚孤单地挺立著,然后──仿佛是头顶之上冉冉而升一缕银缕银泉似的歌声,像玛瑙玻璃一般地密集透明,像紫璇水晶一般的莹灿,柔美地随著空气的颤动一缕又一缕地直透而来。那股乘著银色波纹的悲欢离合,从Wihelm Müller诗中流泄而出的抑扬顿挫、平上去入刹那之间竟像冰焰之上蓦然绽放的绮香馥卉,一朶又一朶地凋零在我们的心湖心畔。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也许有人会认为许莱亚的声音颜色变化较少,而误认为他对歌词的表达仍不够多样传神。这种看法似有以偏概全之嫌。同样的音符,男高音所需花费的共鸣张力在女高音的二倍以上。因此光是维系音准稳定即需花费过人的气力,还要作种种子音投射,困难度自是可想而知。对一位声乐家而言,当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找寻支持点以因应共鸣的同时,还必须传神地转达整句歌词的灵魂,几乎是难以尽善的事。即使是像舒娃滋柯芙(Schwarzkoph)这样的超级女歌手,她也常需借助强烈的语气去带动整段歌词的神韵,而这种做法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之一,便是落失了乐句衔接的均衡。
由此观之,许莱亚那些铿锵玲珑的吐字是何等的得来不易,简直和最好的童声女高音没什么两样。并不仅仅是因为音质的纯粹、轻巧和年轻,最主要的因素还是根植于那种丝毫未掺入杂质的精纯吐字以及天真无邪的词韵。我们可以很淸楚地听到讦莱亚在他演唱生涯的四十余年时光,磨砥锻炼出多少东西。如果说费雪迪斯考能从剧场演员的台词传达中,找到一个能和歌唱与之相通的技巧是何等的了不起;那么,许莱亚将自小习传的感受一直保留到如今,是更加的了不起。这中间所下的苦功,足以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个中冷暖外人绝难体会。许莱亚对自己的探索可以说是臻至极限了。当他化身为舒伯特笔下那个探索人生的少年,唱出〈何往〉的时候,他也必须开始找寻下一个新的出发点。然而对所有爱好艺术歌曲的观众来说,许莱亚的昻然伟立是最好的一课:许莱亚已经用他四十余年的时光来证明了他所尽到的责任。
文字|符立中 音乐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