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斯.康宁汉是一位创作力旺盛、勇于实验的划时代编舞家。他所提倡的「音乐、视觉艺术,与舞蹈互相独立」以及「机率编舞」等理念皆出自于他想让舞蹈回复其本质:即动作在时间与空间中的意义。透过这篇深入浅出的文章,希望能让读者进入这位舞蹈界长靑树丰富多元的创作园地。
模斯.康宁汉舞团影片欣赏
4月10〜11日 19:30
国家音乐厅(演奏厅)
4/10 《合作者:凯吉、康宁汉、罗森柏格》The Colaborators
4/11 Channels/Inserts、Event for Television
模斯.康宁汉技巧研习课
4月11〜12日 12:00
国家剧院舞蹈练习室
模斯.康宁汉舞蹈讲座及座谈
4月12日 19:30
演奏厅
模斯.康宁汉舞团
4月13〜16日 19:30
国家剧院
4/13、14:《沙鸥》Beach Birds《双掷》Doubletoss CRWDSPCR
4/15、16:Change of Address《地址更易》《分微事件》MinEvent《声舞》Sounddance
将舞蹈回复其本质
一九四四年,当模斯.康宁汉还是葛兰姆舞团的一员时,他和约翰.凯吉首度合作──在韩福瑞与魏德曼小剧场(Humphrey Weidman Studio)里,他独舞自编的六支舞码,由凯吉弹奏「预制钢琴」(prepared piano)(注1)为他伴奏。针对当年的这场演出,著名的舞评家艾德文.丹比(Edwin Denby)留下了以下的文字记录:「(康宁汉)的舞作是建构在运动中身体的韵律之上,以及此韵律不规则的段落长度。而他展示每个脉动起伏的完美表现更予人一种分外细腻的美感享受。」(注2)没有敍事主题,没有人物扮演,也没有情感指涉,或编舞家个人性格(personality)的投射抒发。康宁汉呈现的只是动作,以及它自身本有的意义。也就是丹比所观察的:动作的组合、质感与时间结构。
四〇年代中期,康宁汉开始对葛兰姆所代表的现代舞主流进行反叛。此时葛兰姆的舞作,透露著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与象征主义(Symbolism)的双重影响。在如《心之洞穴》(Cave of the Heart, 1946)与《夜旅》(Night Journey, 1947)等作品中,葛氏强烈的肢体语汇,尤其是收缩(contraction)与舒张(release)间形成的扭曲张力,具象地映现了角色内心世界的情感波动;而富含象征意义的舞台空间,更是取法象征主义绘画,探究、呈现潜意识心理景观(psychological landscape)的美学。因此,不论是肢体语汇或布景设计都是有所指涉,或抒情敍事,或宣达某种讯息意念。相对的,康宁汉的编舞则紧扣住本世纪抽象艺术美学的脉动。他以动作出发,也以动作为目地──突显创作素材(material)的本质。一方面去除舞蹈元素象征、意指(sig-nify)的作用;一方面减低编舞家个人色彩的介入。这一点与孟德里安(Piet Mondrian)等抽象艺术家探究色彩、线条本身的价値相呼应。对他们来说,动作、色彩、线条就是一种无需指涉(ref-erence)的事实(fact)。
如此一来,舞蹈回复其本质。意即:动作在时间与空间中的意义。
时间
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写道:「悲剧是对于一件具有一定重要性且完整的行动(action)之模仿……而所谓完整,就是有开始(beginning),中间(mid-dle)和结尾(end)。」这段话奠定了西方古典美学的一重要法则:线性的逻辑发展。加上悲剧的目的在于让观者的心灵经历情绪的高潮后,得到洗涤舒解(catharsis)。因此,它的时间推展便预设著一种持续的堆叠与期待的心理──所有的元素推向一个接一个的高潮(climax)或者结果(resolution),并且为那高潮而存在、服务。直到这个世纪以前,这个法则贯穿了西方时间性艺术(包括文学、戏剧、音乐、舞蹈等)的主流。它的时间结构有两个特色:一、逻辑性发展;二、起伏抑扬的结构(accentual structure)。
二十世纪初的现代舞不仅解放了舞者的身体,也在某种程度上,将舞蹈从芭蕾说故事的功用中解放出来。尽管如此,现代舞在动作语言与编舞思维上仍保持了「逻辑性发展」与「抑扬结构」的特色。即使是抽象如韩福瑞的《水的研究》(Water Study, 1928,编按:亦译为《水舞》):从每位舞者由呼吸的韵律衍生而来的,如水之波纹起伏的细微动作,到所有舞者的肢体精力汇聚成的拍岸惊涛。不论是每个动作单位或是舞作的整体架构,其讲究轻重对比,堆叠推进的时间结构显而易见。
对康宁汉而言,这样的时间法则束缚了舞蹈的可能性。相对于「抑扬结构」,评论家唐.丹尼尔(Don Daniels)形容康宁汉舞作的时间面向为「量性韵律」(quantitative rhythm)──以单位长度(duration or a unit of length)为基础。(注3)最明显的例证是:排练舞作时,康宁汉以马表为舞蹈段落计时,而不用音乐来引导动作的韵律。时间(tim-ing)的准确与否在此极其重要,因为他要达到的是动作自身本有的音乐性。这种独特的时间结构源自他和凯吉最初的合作方式:他的舞蹈和凯吉的音乐只在关键结构处吻合,却个自拥有独立的韵律。如此的音乐与舞蹈间的合作关系,在日后推到极至。往往首演之日,也就是舞蹈和音乐第一次配合的时候。
「量性韵律」还具有以下的特质:各单位时间的价値等同,无孰轻孰重之分;并且,彼此间不讲求因果关连。也因此当单位间互调位置时,仍不损及作品的合法完整性。以一九六七年的《搅拌》Scramble为例,此舞的四个段落之次序(即「时间」)可任意对调。换言之,同一季中《搅拌》的演出便会有多样的面貌,而所有的版本都是《搅拌》。此举不仅打破了艺术作品的名称与内容之间绝对的对应关系,也顚覆了《诗学》中揭橥的「开始──中间──结尾」的传统美学逻辑。这种开放性的时间观,让观众自期待结果(anticipation)的惯性心态中解放出来。康宁汉要我们全神贯注于此时此刻,而非心悬于下个高潮的来临。
空间
与前述的时间观一样,康宁汉的舞蹈空间是开放且多焦点的。它具有两项特色:一、去中心;二、企图打破镜框式舞台单一视点的表现形式。
一九五三年康宁汉舞团成立后,他便将大部分的精力投注在群舞的创作上。较诸独舞,群舞的形式使康宁汉有更多的方式探索空间的本质与结构。在著名的《躯干》(Torse, 1976)一舞中,独舞、双人舞、三人舞、群舞的彼此交融转换或同时进行,造成多焦而流动的舞台空间。十位舞者均是主角,各自遵循独立的时间韵律与动作组合。当他们以共同的舞步交会集结,又乍然分开之际,犹如路上行人偶然以同一韵律并肩行,之后,突然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没有缘起、也没有结果,一段段舞蹈接续发生,或独立并存。康宁汉认为,自然界或真实生活中,充斥著占有同一时间、空间,却似乎毫不相干的事物;艺术应师法自然的运行法则,容纳偶然而无关的并存。
出了镜框式的舞台,康宁汉对空间的试验更延伸到他的另两类舞蹈:「事件」(Events),以及「录像舞蹈」(Videodance)。康宁汉在六〇与七〇年代间,时常在体育馆、广场等开放空间演出「事件」。每一个「事件」均由既存的旧作片段或仍在试验的新舞雏形所组成。观众自四面围观,镜框式舞台的单面呈现被多面向的表演方式所取代。此外,取自不同舞作的片段,或连缀成串、或同时却独立地进行,更是将开放多焦、拼贴式的时间与空间理念推到极至。不过,近年来的「事件」又被搬回传统的舞台上演出。对此,有人认为其空间乐趣已大不如前。
自一九七四年开始,康宁汉先后和摄影家查尔斯.亚特拉斯(Charles Atlas)及艾略特.卡普兰(Elliot Caplan)合作,摄制「录像舞蹈」和「影片舞蹈」(Filmdance)。录像或影片舞蹈与一般舞蹈纪录片不同,它是舞蹈与摄影媒体二者融合的一崭新艺术形式。在创作的过程中,康宁汉不仅为舞者编舞,也为摄影机编舞──设计拍摄的路径;有时还实际参与摄影工作。镜头虽然框限了舞蹈的空间,但透过镜头与舞者间的互动,不同距离、角度、推移速度的拍摄,再加上多机操作后的剪辑,更丰富多变地展现了动作与空间的关系。在《地点》(Locale, 1979;与亚特拉斯的合作)这支「影片舞蹈」中,缓慢挪移的镜头带领观者的视线游走舞室的每一角落。它环视舞者,展示动作三百六十度的立体空间;离开舞蹈中的舞者身影,它停驻在空荡的一隅或无人的落地镜上;它继续移动,将静止或动作中的舞者纳入镜头。有时,舞者跳出镜头框格,留下空白;有时,由镜头外加入,改变画面结构。摄影机的运用,突显了康宁汉的舞蹈中,空白也是一种存在,静止也是一种动作的观念。
康宁汉的试验改变了录像(video)与舞蹈的关系──录像不再是现场舞蹈的拙劣复制品(inferior duplication)。以今年将来台演出的《沙鸥》(Beach Birds, 1991)为例,它的影片版(Beach Birds for Camera, 1991;卡普兰执导)就较原先的舞台版本更有效地捕捉了舞者肢体所构成的形体意象。它不仅付予康宁汉的编舞新的生命,还开拓了舞台表演无法提供的视觉空间。
机率与非定论
康宁汉的创作观深受凯吉和达达艺术家马索.杜象(Marcel Duchamp)的影响,他们认为:艺术家以个人主观创作的时代(也就是现代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艺术家应避免过分的自我意识涉入作品,让作品的意义在观(听)者的心中,而非艺术家的手中完成。受到禅宗与《易经》哲学的启发,凯吉自四〇年代末开始用「机率」(chance)作曲。此后,「机率」也成为康宁汉将舞作非个人化(depersonalize),开发编舞的可能性,以及让观者自由体会、诠释的主要方法。
「机率运作」(chance operation)与「即兴」(improvisation)不同。「即兴」仰赖的是创作或表演当刻,身体感观的自发性(spontaneity)与直觉(intui-tion);而「机率法」则是一套缜密且力求客观的运作系统,其目的在摆脱直观创作易陷入的窠臼──重复自己熟悉方式的倾向。《机率组曲》(Suite by Chance, 1953)顾名思义是运用此法极为澈底的作品。在与舞者排练,康宁汉花了数个月的时间,用「机率法」完成整支舞的雏形。首先,他制做了无数张表格,分别指示舞蹈中所能细分的各种元素:如身体部位(头、背、手、足等)的各种动作、移动的方式(走、跑、跳等)、时间的长短、空间的走位、舞者的人数等等。每一舞蹈段落(phrase)皆由以掷铜板方式决定的各元素来组成。由于机率运作的独断性,在动作本身以及动作间的连接上便产生许多「不自然」的结果。而如何克服这些「不自然」就是康宁汉给他自己和舞者的一项挑战。
在绝大多数的作品中,康宁汉或多或少都会用机率法来做出编舞上的某些决定。而这些决定一经确立便不轻易更改。每次的演出,舞者都须把时间、舞步、走位拿揑得分毫不差。因此,「机率」并不等同于「非定论」(indeter-minacy),虽然这两个概念常被并置讨论。事实上,康宁汉的作品里只有《故事》(Story, 1963)、《场舞》(Field Dances, 1963)等极少数属于「非定论的作品」(indeterminate works)。第一代舞者卡洛琳.布郞(Carolyn Brown)回忆道:在一九六四年的世界巡回演出中,当时的驻团艺术家罗勃.罗逊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为《故事》在每个演出地点创造全新的舞台布景;并且排练此舞时舞者只练舞步,把时间的控制留给个人自由发挥。有一回演出,一名舞者在台上耽搁太久,康宁汉显然不太喜欢这样的时间拖延,于是将她连人抱起,走出舞台。(注4)
音乐、舞蹈与视觉艺术
康宁汉、凯吉、罗逊伯格三人间的首度合作,是那场已成西方表演史传奇的《剧场作品一号》Theatre Piece No. l。一九五二年夏,黑山学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 位于美国北卡罗莱娜州)的表演厅中,罗逊伯格的四幅全白画作挂在房垣上;凯吉在一座梯子上念讲稿;康宁汉在观众间舞蹈,一只不请自来的狗紧追在后;同时还有其他人在不同角落做著毫不相干的事。同一段时间里,同一地点,个别的事件独立发生。这样的合作关系奠定了后来康宁汉舞作中,音乐、舞蹈与视觉艺术的同台模式。通常作曲家仅被吿知舞名、时间长度、舞者人数;而视觉艺术家则只知道舞蹈大致的气氛。在创作过程中康宁汉一概不加过问。而这三个舞台元素经常在最后彩排,甚至首演当天才首度配合。
康宁汉认为不论舞蹈、音乐、视觉装置都有其独立的完全价値。不需因其中的任何一项,而让另外二者沦为陪衬;至于配合的结果及其意义,则留待观者自己去决定。这种异于传统的结合形式,再加上康宁汉选择合作对象时的前卫品味,常引起观众两极化的反应。一九六四年的《冬枝》Winterbranch曾让激动的观众对著舞台怒吼,因为拉蒙特.杨(La Monte Young)的重金属摇滚震耳欲聋,同时罗逊伯格设计的强力探照灯又直射入他们的眼睛。但随著时间的过去,它却成为人们心目中最深刻、让人谈论最多的舞作之一。
当依凡.蕾娜(Yvonne Rainer)在一九六五年发表她著名的后现代舞蹈剧场宣言时,那一连串大胆的「不」字(向假装说不…向英雄式与反英雄式说不…向表演者与观者的投入说不…)(注5)无疑是踩在康宁汉所推倒的传统与陈规之上。舞蹈即动作,任何动作均能入舞,反高潮的时间观、多焦点的空间──这些都是蕾娜一辈的后现代舞者承自康宁汉,再更往前推进,开发更宽阔舞蹈空间的观念。当年,从康宁汉舞室转战杰德森教堂(Judson Church)的年轻反叛者们,其中有人已远离舞坛,有人已久未发表新作。而康宁汉这位七五高龄的后现代舞鼻祖,仍以他旺盛的精力与创作力,不断挑战自己。继「机率法」、「事件」、「录像舞蹈」之后,他从一九八九年开始实验以Life Forms电脑软体编舞(注6)。今年,他的舞团带来的作品中,《沙鸥》和CRWDSPCR(1993)即是借助于这项新技术。我们且拭目以待。
注1:所谓「预制钢琴」是在琴弦间塞螺丝、软木塞、木块等物,使弹出的声音如敲击乐器。
注2:引自〝Early Reviews,〞Merce Cunningham: Dancing in Space and Time(ed. by Richard Kostelanetz), p.27.
注3:见〝Cunningham, in Time,〞Merce Cunningham: Dancing in Space and Time, p.162-3.
注4:见〝Cunningham and His Dancers,〞Merce Cunningham: Dancing in Space and Time, p.106.
注5:引自Yvonne Rainer所著的Work 1961-1973,p.51.
注6:参见1994年6月号《表演艺术》中〈永远的前卫〉。
文字|陈雅萍 纽约大学表演研究所博士班
更正启事:
本刊二十八期中的《May B》舞评第76页小标「热心变灰色人生」及内文中栏第五行同一句中的「变」字应为「度」。编者特此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