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的社会、文化的认同、共同的感情,这三者之间并无等号关系,硬将三者划上等号关系,其实乃是以往「国家──民族──文化」一条鞭式的思想残余,只有破解了这种等号关系,多元文化始有可能落实。
一九八九年,美国参议员莫里汉(Daniel P. Moynihan)提出警吿说:在这个苏联瓦解而东欧则已相继塌倒的时刻,以前被「外在敌人」所挤压掉的空间开始全面解放,这个新解放出来的真空势必将被「猎敌者」全面抢攻。莫里汉焦虑的指出,涉及价値和文化的争论,势必在「多元文化主义」声中,日益趋向激烈。
果不期然,随著九四年底保守派在期中选举里获胜,成为参众两院的多数党,九五年伊始,美国的「文化战争」即吿展开。其一,是成立至今已整整卅周年的「国家艺术基金会」(N.E.A.)的存废之争;其二,是广岛长崎原子弹投弹五十年的意识型态之争。
不得赞助䙝渎的艺术作品?
参众议员用锋刃对准「国家艺术基金会」伸长了的颈脖,并非始于今日,但却以九五年最厉。九〇年五月,乃是「国家艺术基金会」五年一期的再确认及拨款法案届满续延时刻,但因八九、九〇年间陆续发生多起该基金会赞助颇具争议性的艺术事件,包括玛波索培(Robert Mapplethorpe)有关男同性恋、性自虐及虐待狂的摄影作品;塞拉诺(Andres Serrano)将耶稣基督像浸于尿液中所拍摄的照片作品等。虽然赞助受争议艺术创作的经费在「国家艺术基金会」里所占比例不及百分之二,但亦引起轩然大波。保守派国会议员要求撤废「国家艺术基金会」,而该基金会在面临压力后亦不得不妥协,规定获得赞助之艺术家应签署切结,保证不创作展出亵渎的作品,因而造成文化艺术界的公愤与抗议;最后两党推定由迦孟特(Leonard Garment)及布拉德玛斯(John Brademas)召集专案委员会,制定出了若干新的赞助规范,例如:为了避免赞助个人艺术家而引起争议,赞助改成以艺廊、剧院、学校等艺术教育的「核心机构」为主;成立一个廿六人的「全国委员会」上级监督机构,每个专业评审小组均各设一名非专业人员参与文化价値方面的评审等。经由这样的折衷,九〇年五月「国家艺术基金会」始免遭裁撤的命运。
而今五年期限又届,在保守派大举进入参众两院的此刻,「国家艺术基金会」显然再度面临更大的难题,不仅玛波索培、塞拉诺等反传统及打倒偶像的作品被旧案重翻,以鲜血作为道具之一的表演艺术家亚赛(Ron Athey),也同样受到争论。参议员艾希克罗弗特(John Ashcroft)质疑说:「为甚么纳税人要资助攻击他们的价値、宗教或政治的艺术?」在「多元文化主义」的时代,人们的宽容程度反而逆向而行。这种情况不仅显示在艺术上,更显示在具体的历史及意识型态上,「史密松尼博物馆」分支之一的「航空曁太空博物馆」,由于筹展广岛投掷原子弹五十周年展,而引发严重的争议,即是最具代表性的事例。
「原子弹」引爆文化冲突
所谓「多元文化主义」就一般概念而言,乃是原有「欧美中心式」、「白种人中心主义」的「泛基督教主义」世界观的解体,以及其他「另类世界观」的逐渐浮现,因而「多元文化主义」中不明言的蕴含著文化观点的相互冲突和必须的相互尊重折衷。在这样的时刻,九一年「史密松尼博物馆」举办美国的西部开拓史特展,昔年的历史就不再是史诗式被神话了的传奇,而是野蛮和痛苦的生活纪录,这项特展当时即饱受正统论者非议。今年乃是B—二九轰炸机在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五十周年纪念,「航空曁太空博物馆」筹备中的特展,其主旨说明中即宣称:「对多数美国人而言,这乃是一场报仇的战争;对多数日本人而言,这乃是他们捍卫自己独特文化、抵抗西方帝国主义的战争。」此项说明草稿立即引发正统史学、「退伍军人协会」,以及共和党国会议员等多方面的抗议,要求馆长辞职谢罪。此案造成的轩然大波,虽然对该说明草稿已五度改易,犹未解决,已决定提交由副总统、首席大法官、多名资深参议员组成的「史密松尼博物馆」董事会讨论。连月以来,有关广岛投弹问题,已成为诸如《外交事务季刊》和《军事史季刊》上的热门课题,正统学派的论者认为投掷原子弹在广岛长崎,乃是杜鲁门总统解决太平洋战场的恰当策略,而修正主义历史学派则以为原子弹乃是用以杀鸡儆猴的一项策略,主要针对的乃是未来的苏联。
九五年开年以来,美国已为了「国家艺术基金会」及「史密松尼博物馆」之事而喧闹不已。共和党众院领袖金格瑞奇(Newt Gingrich)等对艺术基金会大肆抨击,保守艺评家贝莉丝(Martha Bayles)则对当代美国艺术视「顚覆即艺术,艺术即顚覆」,「只有亵渎,没有原创」的风尙极为不满;倒是《纽约时报》在一月中旬间发表了允称公道的社论:虽然受到争论的艺术并不一定就是杰作,而杰作亦未必就一定会有争论,但有关性、同性恋、亵渎等问题,在艺术史上却至少是一个寓有创造可能性的灰色地带,硬欲消灭这个灰色地带,也就违背了「国家艺术基金会」设立的宗旨。《纽约时报》甚至含蓄的警吿共和党国会议员不要搞得太过份了 !至于「史密松尼博物馆」事件,《华盛顿邮报》也同样以社论表示了态度:馆方当局在处理这个问题时笨拙无比,但反对该项展览者提出许多威胁式的意见,例如要求不将B-二九轰炸机展出,并将其移至另一个比较「中性」无争论地点等,则未免太过独断。在这场大争论中,这两家主要报纸,倒还是坚持住了一些基本的艺术及思想准则。
美学再度成为冲突场域
一九九一年,维琴尼亚大学教授韩特(James D. Hunter)出版了半学术性畅销书《文化战争》Culture Wars,略谓在这个「多元文化主义」的时代,也就是各种尝试要替美国寻找以及设定定义的势力开始多空交战,新的不宽容也渐趋极端的时刻。反映在艺术及文化事务上的,则是美学再一次成为交会冲突的场域。在过去的几年里,这种冲突不绝如缕,信手拈来,至少就有「玛波索培案」、「塞拉诺案」;芝加哥一名艺术系学生将甫吿逝世的黑人市长画成穿女性内衣的模样,以致于该画作被芝城警方没收,引发轩然大波案;佛罗里达州的检察官以亵渎罪名起诉饶舌乐团2 Live Crew,引发冲突案;九〇年纽约中央公园欲建塑像纪念爵士大师艾灵顿(Duke Ellington),因设计图里的裸体缪司女神像而引发争议的案件;底特律交响乐团一百卅万美元市府补助被议会冻结,直到聘满定额黑人团员,始吿解冻案;九一年轻歌剧《西贡小姐》在百老汇公演,其角色安排、演员布署、剧中情节等,都受到亚裔演员组织以及「演员平等联盟」的抗议案;波兰裔、亚裔、男女同性恋者的组织,对各类有意识型态歧视的表演艺术及大众影视节目表达不满案……等。更不必说九〇年间,由于「国家艺术基金会」的补助审检制度,因而引发的大规模示威抗议了。在这个由于「多元文化主义」肇致「文化战争」的时刻,艺术里原本极为稀薄的「公共性」开始增加,甚至艺术工作者的角色,也都渐趋改变,各种亚类型的艺术工作者团体大量增加,从文化艺术变迁的角度而言,艺术工作者作为「价値变迁过程中的带信人」的角色趋向增强,当然他们也就因为所带的信息,而变得更有冲突性。「多元文化主义」的内在逻辑里,即是一个火药库。至少在「多元文化主义」犹在初生的阶段,原有的价値支配者拒绝将支配权让渡,而代表各种族、各性别、各少数群体的美学及意识型态主张,则因长期的被边缘化而急欲将其自身突显,整个文化艺术景观也就因而充满了粗戾的气息。
多元文化的落实
于是,一个新的问题也就开始了:「我们要怎么度过这个多元文化主义的时代?」近年来西方有关此问题的讨论已极多,例如著名的历史学家小史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 Jr.)即焦虑的认为这样的「多元文化主义」将使认同漂散,一切秩序重归混沌,这种悲观论者未曾明言的有著一种预设的心态与逻辑,即一个国家必须有一组支配性的文化与艺术价値,「价値」在这样的预设里,乃是一种被「实体化」的「社会锁链」。这是十八世纪近代民族国家理论中的预设,有这种预设者,其实仍未替「多元文化主义」的到来,做好心理的预备工作。而知名哲学家麦金泰(Alasdair MacIntyre)则乐观的相信,尽管多元文化各有其不同的标准,但只要能基于理解,则多元的差异便可以不必抹消,而可以统合到能理性解决差异的架构之下。这样的类似观点,芝加哥大学神学教授玛蒂(Martin Marty)在一篇文章中说得就更扼要具体了:
「多元文化主义者们,为了挑战者太空梭罹难的组员哀悼,他们珍视这些组员复杂背景。今(八八)年一月又値周年祭,全国各社区都在追思这分属天主教、佛教、白人、黑人、犹太人,以及异教徒团体的七名牺牲者。大家的泪水和祭典大大的促进了我们『内聚的情感』,胜过法院的判决、宪法修正案以及任何法律。这些就是我们开国元勋们所谓的『共同情感』的一部份。它使得我们变成了同类,这些方才是拉拢及聚合人们的关键。内聚的情感并非意谓同类就需彼此相互同意,但却可使大家比以前更睿智的讨论问题。」
玛蒂教授的话是値得重视的:实在的社会、文化的认同、共同的感情,这三者之间并无等号关系,硬将三者划上等号关系,其实乃是以往「国家──民族──文化」一条鞭式的思想残余,只有破解了这种等号关系,多元文化始有可能落实,也才不会为了抹除掉他人的差异而去寻找各式各样的意识型态武器。文化不靠霸权与支配,没有必要将其本质化成为一种实体的构造来看待!
「多元文化主义」的时代正到来,别人的现象与思考,对我们也同样是一帖有效的参考。
文字|南方朔 文化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