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三十年前,《剧场》杂志社的同仁演出贝克特的《等待果陀》,最后散场时,观众席内只剩下一个人。去年十一月,密猎者皇冠剧团演出陆爱玲导演的《等待果陀》,结果,连演连满并加演一场。三十年的光阴之中,到底是观众进步了?导演和演员进步了?还是贝克特的「法力无边」造成一票难求呢?
密猎者皇冠剧团《等待果陀》
11月3日〜6日
皇冠小剧场
相信真正爱戏、爱看电影表演艺术的人,大概都有类似的经验:看完一出好戏、一场好电影之后;好些日子都无法平静地对付日常生活,因为自己整个情怀跟那个戏还连系著,自己还无法忘掉戏里人物的种种。
人的脆弱与渺小,能有救赎吗?
这是一般好戏带给人的感受和影响。但像《等待果陀》之类的戏剧,如果你真的够得上称为「痴」,那么除了你的情怀一直连系著那个戏以外,它还让你时不时地想著:到底果陀是谁?波佐、乐克互为依赖的主奴关系如何理解?他们跟我们自身有什么关联?我是「咯咯」还是「啼啼」?或者我是咯咯啼啼的混合物?或者在我身上咯咯、啼啼、波佐、乐克(编按:以上皆为剧中人名)都有一点?我要怎样才能自在?我的生活又有几分自主性?……。
想著这类问题,无法让你安心地再面对日常流程。所以,你很不平静。你明白答案不能马上得到,但那个戏激发你平日压抑的反省性,让你想把整个人生翻出来想一想──好像人生一直隐蔽著它的面目,你现在得费力地去查看它的真相。
是的,贝克特是要你对人世做最最澈底的反省。在这方面,他是成功的。他的剧本通过一个细心而敏锐的导演,让你久久不能忘怀他所呈现的世界。你可能毕竟要与日常生活妥协,但时不时你依然在心里咀嚼著:啊,贝克特让我看到人的脆弱与渺小,但能有救赎吗?
有没有战胜「一切皆输」的可能?即使果陀不来──永远不来,我们能否挺胸地活下去,而且比咯咯啼啼活得更加有尊严一些?
既疏离又切近我们的生活
这是悲剧的深刻意义。贝克特以今天人的残暴、脆弱、渺小、无助、肮脏、苟且、空洞、无聊、畏琐、自大、傲慢……编织成剧中人繁杂而可笑的吿白、对白与动作,创造出让我们哭笑两难的窘境感受、令吾人对剧中有著既疏离而又切近的感觉、让我们挥不去戏里的一切跟我们若离若即的纠缠情结。
多么稀少的场景啊!多么小数目的角色啊!可是却是多么大的冲击和效应!整整两个小时紧凑演出,我听不见一个观众不耐的嘈闹声,大家聚精会神地望著舞台上的表演;我知道大家都感染到不凡的东西在自己的思维中起著作用。原以为如此单调、沈闷的、富于哲学思索的戏剧一定会吓走不少观众。
但事实上没有!中场休息时间完毕之后,全部的观众依然挤回到原来的几百个座位上。导演和她的全体工作同仁应该感到安慰了,这的的确确是一次成功的《等待果陀》。
由于贝克特的剧本内在具有的思想性,我觉得在演出时的舞台跟观众有一点距离是比较有效果的。舞台跟观众几乎连成一体的情况下,观众就欠缺适度的空间来观看角色的行为,并进而做思索。相反地,由于此剧人物外表的平凡性反倒使人觉得习以为常,而比较不容易以观察者的身份去观看剧中角色。
贝克特要观众反思性的投入他的作品
也许限于皇冠小剧场的先天设计,导演没有做这方面的考虑。如此一来,替果陀报信的男孩──Garcan自观众中间仓促而去,或波佐赶著乐克走进观众席间而消失,固然提醒了观众一些东西──这也许是导演特别的用心所在:波佐和乐克的主奴关系仍在现实上以各种方式、面貌持续著,而男孩与果陀应该是人间角色。
但我想即便不做这样的处理,人们也能推想而出,因为整出戏的效应已使我们深深体认到:贝克特要用最少的角色关系去表达人的所有重要关系。不过,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认为反省的东西多少要有一点距离,以便容易产生一个视角。当然,前卫剧作中有不少是要观众参与的;贝克持不是不要观众参与,他更要的是观众反思性的投入。
将近三十年前,戏剧界的先驱黄华成、邱刚健等人合作演出过一场《等待果陀》。当时能欣赏理解的人不能算多,但他们在一些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相信那些人在以后的生命发展中一定试图去寻找自主、自尊。
「等」到了严肃对待剧场的人
这一次又能看到年轻导演和她的伙伴们的《等待果陀》的成功演出,看到那么多年轻朋友能全神贯注地观看此剧、看到观众凝重的表情离开剧场。
我知道,或至少我相信,这世界上一定又多了一些对待严肃人生的人们。想到这个,我就感到一份难得的喜悦。
文字|散木 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