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是德国古城敏斯特(Münster)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女诗人德萝思特(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 1797-1848)两百岁的生日。今晚一出神剧在教堂演出。作曲者是施捷。
神剧《生生大地》
1997年1月12日
德国Münster Lambertikirche
作曲者:施捷
原诗作者:德萝思特(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
歌词编选:邱骕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晚上,就寝的时刻,教堂的钟声忽然不合常情地敲响。稀少的行人错谔地停下来核对手表,不解地抬头张望。在零下十五度的寒冬,从十五世纪的钟楼,声波重叠推挤,恍如晕船。
这或是百年一次的例外。今天是德国古城敏斯特(Münster)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女诗人德萝思特(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 1797-1848)两百岁的生日。今晚一出神剧在教堂演出。特许的,教堂之钟成为乐团的一部分。
德萝思特,一个两百年前被禁锢在旧礼教城堡里的贵族女子,终身未婚。诗是逃出生活枷锁的唯一方法。是被囚公主偷偷传出的密码。而被解读,她自己预言,当在百年之后。在那个浪漫的时代里,这样一个女子甚至没有写情诗的权利。或许竟因此使得宗教成为重要题材。她从空虚的生活里,驰骋其诗人的想像力,在梦与醒,回忆、现实与未来之间徘徊游走。反复审视生命,自然,死亡,投身而入,合而为一。正如在一首诗《沼泽中》Im Moose她说:「最后我看见自己,如一缕烟,无声逸入大地的孔穴之中」。
东方人的德文神剧
她的第一本诗集当时只卖出几十本。而今她被誉为德国最伟大的女诗人。肯像印在二十马克的钞票上,在每个人手中传递。这一阵子,每一家书店以一整个橱窗摆满她的诗集及关于她的作品。
德萝思特也曾勤于作曲。但今天,用她的诗去拍打天国之门,拍打麻木已久的灵魂,不但在教堂内,还同时向教堂外的全城诏吿的,是一位东方作曲家施捷的灵感。今晚演出的神剧是他的作品。
一切都是反常的。东方人写德文神剧,甚至不是基督徒。歌词(显然不能称之为剧本)是另一个东方人邱骕编选的,从德洛思特的六首诗中割裂重组。基本上是抒情诗而非戏剧。没有末世审判,没有神迹,没有天堂的荣光。甚至没有故事性。根本这算不算得神剧都大可争议。这部神剧启示的不只是现代音乐,或也是现代的戏剧观及宗教观。戏剧不在于外在的事件,而在于心理的演化;宗教非源于未知的恐惧或对奇迹的信仰,而是灵魂寻求救赎的需要。
更为雄辩的是音乐。一百人的乐团加上教堂的风琴乃至大钟。四位独唱者,两个混声合唱团和一个儿童合唱团共近一百人。这四十五分钟的宏大作品,确是具有神剧的传统与规模。对人声的「正统」的运用,诸声部的交错,直追复音时代宗教音乐的庄严宏伟,而这又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作品。没有俗滥的,可以轻易预期的音乐惰性,却也并非根据任何独出心裁的人为僵硬法则。虽然以陌生的姿态出现,却十分可听。不符合已知的规律,但自有其极具说服力的必然性。调性已不可寻而对位效果(广义的)隐然可见。非旋律性的平直吟诵暗合圣歌精神。堂庑犹存,只是已经偷梁换柱,加入了前所未有的素材。而外在编制之庞大,其实还远不如内在素材的丰富,变化的多样,结构的复杂。
在上半场佛瑞(G. Fauré)的安魂曲之后,因四位团员车祸受伤临时请来替手,而使音乐会的中场休止符超长。教堂里挤满了人,然而安静。仿佛生怕错过一个非比寻常的信息。
从黑暗中生发的光
而最初的乐声几乎让人错过,细微渺茫,仿佛从最幽深的地底传来。在万古长夜里,人的生命如一闪即逝的火光。「一开始,有了光」,圣经创世纪由此开始。从无声开始的音乐正是从黑暗中生发的光,死寂中若有若无的生命迹象,一切的开始。声部逐渐加入,反复吟诵:「黑暗!一切在沉黑之中。乌云如巨人逼近,跨越草与叶,疾转如黑尘」。即便有身,也终将与草木同腐。死生大限。我们陷身于黑谷,永远沉沦。「在山岭的棱线上,鬼魂看守」,没有人能够逃脱。如果我们终将永远回归黑暗,到底有什么意义?
听者随著九段音乐一站站走过。从绝望的黑海里遥遥望见地平线上的生命之土,在死域中仰望天使温柔的煽动金翅膀。见到自己疲惫的一生「如一片自邻树飘落的叶」,见到死去的亲人,觉悟到人类的罪孽,对上天恩宠的辜负,对美丽自然的破坏。
音乐参差转化,从意想不到之处生成发展,层出不穷。四分之一音如蛛丝悠悠荡荡滑落,不见首尾,或许一端在地狱,一端在天堂。旋律常镜像倒转反行,如现实与梦境,当前与回忆的相互映照。独唱者交替出现,直到最后才合为重唱。贯串全曲的是女中音,在作曲者的想像中或是如露德薇希那样的宽容的声音,抚慰的,深自忏悔的,可惜当晚的独唱者力有未迨。男高音每次以单句出现,刚直突兀,仿佛是惊叹号。女高音描绘晚霞之翼,神秘而充满暗示,是最精彩的抽象音画。音乐维持著自主性,循著自己的脉络进行,与歌词若即若离。惟其如此,在精确呈现歌词意涵时格外明晰。
最奇妙的是对管风琴的运用。这才真正是人类制造的最庞大复杂精巧昻贵的乐器。可以比电子音乐透过数千瓦功率的扩大器制造音效更强大,可以无限膨胀,无限收束(当晚控制风箱的是作曲家施捷本人)。是音乐魔法师入侵,浸润、膨胀的完全集体催眠道具。
音乐里的戏剧性显现于对比。最弱的地方是从零开始或向零趋近的漫长过程。最强处是在终极点之后的继续微分扩张。两个相反过程有奇妙的共通性。仿佛是在精密控制下的载重试验,在大小两端得出不可置信的超极限结果。听者(和音响同为被试验的对象)最终都进入似真似幻的疑惑:究竟音乐是否存在,或只是我们生理上或心灵上的共振残响。
音乐常久久凝定,同一音高,同一强度。仿佛与听者对峙,然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游移、转化、抽离、揷入、截断。或不知不觉间,音乐暴涨,我们已经在无边的强大声响包围之中,弦乐的低音堆叠如黑暗的力量,欲将地面隆起。烟尘滚滚,鼓槌重击。管风琴在头顶践踏而过。听者如被审讯的嫌犯,为音乐震慑,如经历了暴雨的大涤荡,终于了解自己的处境,准备和盘托出所有的过去,承认一切罪恶。在自白中真实面对自己。在虚空之海沉浮。可以停栖在前世今生与未来的任何时间。
最后一段,是在现代音乐里几乎已经绝迹了的复杂结构。先由儿童合唱团唱出「向天空祈求解脱」,继之以混声合唱。各独唱者轮流唱著自己的乐句,终至交织。仿佛芸芸众生,此起彼伏,各有其困境,而天空是唯一的、共有的解脱。所有的乐器加入,管风琴统摄一切,增强再增强,在我们早以为达到极限之后依然持续。听者身不由己的陷入音乐。作曲家要驱动的不止是百人的合唱团,不只是所有乐器,不止是数百根铜管,他要让每一个人成为他的乐器,随著音乐振鸣。我们不知是躯壳或灵魂或什么随著音乐延伸扩大,如修炼者在禅定中见到放大的金身,不知是佛是己。
与万物合而为一生生不息
而在祈祷声中,竟然有一组钟声,超越于众乐之上,似远还近,从教堂的塔楼传来。是真实还是幻觉?听者被钟声吸引,凝神谛听。钟声越来越确切笃定。而乐团里的管钟应和起来,如我们的内里对天国的回应。一切纷扰降伏,翻腾的心安定下来。乐团和乐团里的钟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如入眠的婴儿。教堂里一片安静。只有钟楼的钟声逐渐淡去。我们不确知究竟什么时候是真正的结束。或许早已结束,只是我们心里的波动还没有终止。
这是这一个东方作曲家对西方音乐与宗教的一次重新诠释。寻找天国,或在与万物合一,终至开启内心的世界;寻找音乐,或在谛听万籁,终而引发心灵的振鸣。德萝思特说得好:
于是我走向你们
我的无声的严厉的死者
我在你们的墓穴旁醒来
从风水火土之中
传来你们的声音
我们在轮回中与万物合而为一,在其中生生不息。
在曲终长久的静默之后,是长久的掌声。或许很多人在今晚之后,更懂得德萝思特,从施捷的音乐之中。
文字|金庆云 声乐家,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
生生大地
黑暗!一切在沉黑之中
乌云如巨人逼近
跨越草与叶
疾转如黑尘
零落的灰色树干
在山脊的棱线上
鬼魂守候
此外尽是黑夜,
黑夜,只有黑夜
陈守恭译
而一切生灵被压扁匍匐
如窒息于尸布下
然而,看哪
在地平的边缘
我看到生生大地
然而还有一种负担
人人承受而无人知晓
几乎和罪恶一样黑暗
也被呵护于同一怀抱
一切生灵被镇压
然而当晚霞醒来
扇起她金色的翅膀
如温柔的天使身姿
但如今我已疲惫
只想在你的林边
拖曳而过,如一片
自邻树吹落的叶
于是我走向你们
我的无声严厉的死者
我在你们的墓穴旁醒来
从风水火土之中
传来你们的声音
但如今我已疲惫
只想在你的林边
拖曳而过,如一片
自邻树吹落的叶
在山脊的棱线上
鬼魂守候
此外尽是黑夜,黑夜,只有黑夜
这是那谋杀之罪
谋杀大地的可爱与恩赐
和折磨生灵的痛苦之罪
和遮蔽一切的腐败之罪
但如今我已疲惫
只想在你的林边
拖曳而过,如一片
自邻树吹落的叶
于是我走向你们
我的无声严肃的死者
我在你们的墓穴旁醒来
从风水火土中
传来你们的声音
…看哪,在地平线的边缘…
…自邻树吹落…
…跨越草与叶…
…于是我走向你们…
…大地的可爱与恩赐…
…向天空祈求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