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见姚一苇在排演场排戏,你会发现他和演员一样投入,眼看剧本,嘴微微掀动,聚精会神,无声地「读」著台词,脸上满是丰富的表情。他自己深深地钻了进去,钻进他自己创造的人物、情境之中……
对姚老师的去世,我内心深处有著难以言传的伤痛,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桌上正放著一封给他写了一半的信,信中我欣喜地吿诉他,今年秋天我将再次去台北,又可以与他重聚畅谈──那是我一直企盼的;我还向他报吿了我正在翻译的一个英国剧本的情况以及我对排练的想法……。但这封信永远中止在这里,永远写不下去了。
我与姚老师开始书信来往是在一九九三年,那时,我在英国利兹大学戏剧系为学生导演他的《大树神传奇》,写信与他联络,希望听到他的指教,也把我译的英文本送去请他审阅。他的回信十分令我鼓舞,最后还说:「这是一部鄕土味颇浓的戏剧,让外国人来演出,真不容易,但是一个学戏剧的人就要有此胆量,不是吗?我要在此为他们打气!」由于这话是对我们那些英国演员讲的,我便在正式公演前口译给他们听,果然是打了气,全剧组的情绪十分高!
《重新开始》开始排演
一九九五年我因进行一项台湾当代戏剧的研究而去了台北,兼在艺术学院戏剧系教课,抵达后第二天,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很高兴我来,约我一起搭乘学院的公车去系上。我按时来到台北车站,很不好意思地见他已经先我而到。一见他,发现这是一位比我想像中要矮小但却是精神抖擞的老人:活跃、健谈、充满了热情与活力。在车上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开了,聊到了我的情况,我来的任务,他的剧作,他近来正在做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吿诉我,他的最近作品《重新开始》将要演出,他决定自任导演。说著他忽然停下了,端详著我,冒出一句:「我在想,你倒刚好来了……。」
我并不淸楚他是什么意思,便说我很高兴赶上看这个戏。谁知几天后他约我去见他,郑重其事地吿诉我,他希望我一起参加工作。
尽管我的日程很紧,还是非常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投入一次在新环境中的戏剧演出。剧组的阵容坚强,陈耀圻、马汀尼分饰男女主角,叶子彦是助理导演,舞台各部门的王世信、靳萍萍等也都极富经验。我挂了个「表演顾问」的头衔协助工作──其实那么出色的两位演员,有什么可「顾问」的?
独特的排戏方式
姚老师排戏有他自己的独特方式。他自己是作者,加之跟文字打交道的时间久长,因而他始终重视理淸剧本的脉络,明确意念,以期传达所要表现的。他紧紧抓住不放的是:人,人的个性、人的心理、人的生存状态。在他看来,这本身可以构成非常充份的戏剧。鉴于他对文学性戏剧的信念,他期望于演员的是能够真正钻到人物的心灵里去,表达出那样一种特定的状态来,让一切重大的起落、生命的关键瞬间都在看似平淡的行动中发生出来。
因而无论在排练场内外,他都十分重视「谈戏」,一次次的谈,像是要把他的言辞意念「打进」剧组人的脑壳里去。与演员的交谈是早在排练之前就开始了的。对他笔下的这一男一女,他当然了如指掌,所以他能讲出许许多多有关人物的特征来,而这对演员开始进入角色是非常重要而有益的。
「你是一个高级的知识份子,那种绝对的自信,那是不得了的啊!你是心理医生,专门分析别人的心理问题,嗬,结果自也犯了大错!」他对陈耀圻这样说。
「你是高材生,非常聪明,非常了不起的!特别能接受新观念。可是你不了解自己,对自己估计错误,好了,最后撞得鼻靑脸肿。生活里这样的人很多啊!」他对马汀尼这样说。
「所以,人要真正了解自己是不容易的。」这是他常喜欢讲的一句话。
「那么犯了错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只有重新开始。」他又回到了他一直想说出来的话上。
听起来,这些说明略有点抽象,然而这却是人物的核心所在,经他反复说,一遍遍强调,演员的脑子活跃起来,对人物的感受──从各方面去接近姚老师所讲的──在增长。从「过份自信」、「不了解自己」这些特征中,琢磨出一种说话、行事的方式,以及如何对待对方的一种特有的状态。随著排练的深入,感觉慢慢对了。
对「读词」特别重视
作为以剧本为本的导演,毫不奇怪,姚老师对读词有著特殊的重视。他相信,舞台上的行动可以由演员自己「走」出来,而关键则是在于对词的把握,不仅要准确,而且要达意。因此在排练中,尤其是初期,他几乎全副精力都扑到了台词上,用他的耳朶、用他的心灵在「听」演员排戏。我曾私下说笑,姚老师在排演场排戏时,眼睛不是对前面看(台上的演员)而是对下面看的(他面前桌上的剧本)。确实,如果此时你有机会看一眼他,你会发现他与演员一样地投入,眼看剧本,嘴微微掀动,聚精会神,无声地「读」著台词,脸上满是丰富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凝重,时而皱眉,时而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自己深深地钻了进去,一次次钻进他自己创造的人物、情境之中,然而他的耳朶始终在保持探测。一般说,他极少打断演员的表演,不过如果听到某句关键词表达得不如意时,他会抬起头来。
「这句话意思没有说出来,」他有时说,接著便复诵台词示意,给演员听:「这句话:『你们往来的那些人──我看不出文化在哪里。』这里面有著很大嘲讽意味的,是不是?你是一个心理医生,有很高修养的……」
有时他不复诵,直截了当地吿诉演员:「自信!要自信!这个人物是高度自信的!……」
《重新开始》是以严谨、规整、深刻的手法写成的,姚老师也执意要把同样基调用于整个舞台呈现。
「我一定坚持要用幕,要开幕、落幕。两场中间必须休息。」他执拗地重复说过几次,这是一种非常传统话剧式的演出方式,我理解,他要的不仅仅是「幕」,这是他对特定风格的坚持。在演出时间、空间呈多元变化、新方式层出不穷的今天,他似乎毫不忌讳有被人指为「落伍」的危险,坚信这样一种看似「老派」的形式同样可以具有相当的表达力。不过,他写的第二场却是从写实略跨出去了一步,他把剧情设在距今若干年后──一个「未来」的世界。他更在戏近结尾时安揷了一段两个角色直接向观众呈露心里点滴、片断思緖的场面,跳出了现实。如何来处理这一段?变换些不同的手法?调剂一下色彩?来几下新招?(说实话这对我颇有点诱惑力,也曾「出招」提建议,如此这般……)姚老师却是「以不变应万变」。他对各种说法并不表反对,更不压制;当他默观我们在那里「实验」时,心中主意大约从未动摇过,所以最后他郑重吿诉我们,他的看法是不用任何花梢的表现法,仍让演员像木头人一样坐著,机械地说著内心世界的思緖。「跳」了,却未出「框」。他是对的,因为在一个严谨的整体里,揷进「新招」只会引起不协调。
温馨愉快的排戏气氛
我必须说,和姚老师一起工作,始终可以感受到一种非常愉快的合作气氛。一方面,大家当然都尊重他,另一方面,他对大家也总是十分爱护关切。据他吿诉我,他曾为这事那事大发过脾气,可在排演中,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脾气」,一切都是以协商的方式进行的,因而大家都能各抒己见,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创造。他从不对人管头管脚。不管谁提出什么建议,他一般都是支持的。「来我们试试看。」我们时时都能感觉到他扶植的态度。
作为导演的姚老师,谆谆善诱地把我们大家的创造力焕发出来,引导著演员、舞台部门使出了各自的潜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舞台作品。我想说,戏是姚老师「谈」出来的,戏又是在姚老师放手任其发挥的形态下演员「走」出来的。说起来,他排戏就这么简单。
我始终记得我在台北的最后一个晚上。戏的彩排进行得很不错,演员越演越来劲,舞台配合准确无误,工作完后全体出去小聚。姚老师通常晚上不在外很晚,那晚也是因为高兴,再则我第二天要走,我也一直和大家一起吃喝谈笑。深夜,我最后把他和夫人送上车时,绝没有想到这会是和他最后的诀别!
在他给我的信中他多次说:「想起我们合作的那段日子,是多么美好!」「回忆那段日子,虽然忙,但很有趣,真希望你能再来。」「我们还能再一起做些事。」
想不到我今天却在写这样的文字!奇怪的是,在哀思中,我写时却不时会微笑起来,因为那个活跃热忱的他一次次在我眼前出现,那样生动。他是不死的。
文字|蒋维国 英国利兹大学戏剧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