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轮回的纪泽然、热爱异文化的施琳达、单纯喜欢台湾朋友的丹尼尔,都因著与台湾难以言说的缘分,而选择在岛屿上演著自己的人生剧码。
在进入千禧年前,台湾的表演艺术界在一片经济不景气的唉声中,却热热闹闹的上演一出出好戏,一个接一个的艺术节,也吸引了更多的民众把看表演当作生活的一部分,台湾剧场可说得上是精力充沛、活力十足。仔细审视那些投注靑春、活力甚至生命的戏剧工作者们,发现竟然也有许多异鄕客在其中与台湾剧场一起成长、摸索、创作。他们来自不同的文化、国家,落脚台湾,进入台湾的剧场,他们像舞台上的某一盏聚光灯与其他的台湾戏剧工作者,一起成就了属于台湾剧场独特的舞台画面。
因为我前辈子是中国人
「我相信我的前世是中国人」,相信轮回、信仰佛教、学的是表演、来自加州的纪泽然教授说:「我一直对中国的剧场、文化很有兴趣;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妙的事情发生,例如: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中国人在用筷子,我问他怎么用,而当我一拿起筷子,我就知道我以前一定用过筷子──在前世,真的!」说起他与中国一直都有一种奇妙的缘份,纪泽然露出不可言喩的神情。
于是,透过在台湾从事福音工作的姊夫介绍,他来到台湾教书。最早在淡江大学教授英美戏剧课,后来陆续在中国文化大学影剧组、东吴大学英文系教授戏剧课,纪泽然投入台湾的戏剧教育工作十九年,说起关于台湾剧场的种种,他可能比大多数的台湾人还要了解,参与的更深入。
与怀著对中国特殊情怀而来到台湾的纪泽然不同,今年来台届满十年的施琳达笑著说:「当时我对台湾一无所知。」出生于维吉尼亚州的戏剧博士施琳达,自来台一直于辅仁大学英文系任教,教授表演艺术课,近几年并担任外语学院剧场主任,也曾在台湾大学戏剧硏究所教授表演。在美国时,因为念书、教书、巡回演出,施琳达几乎跑遍了美国各州,使她自觉像一个吉普赛人;而最后选择离开美国到外地工作,是因为她一直对不同文化十分好奇。来台前曾在南韩教书,后来因为政局动荡不安,使她必须找寻另一个东方国度,只凭著与当时辅仁大学英文系主任联络时双方有良好的互动,她决定前来台湾执教。说到这里,她绽开笑容、耸著肩说:「当时未料,这里竟是我生命中最久的居留地。」
同样因为「人」的因素,塔莉剧团(Thalie Theatre)的创始人兼导演丹尼尔(Daniel Ingi Petursson),因为在伦敦认识一些来自台湾的好朋友,而决定拜访这些好朋友的国家,结果一待就是三年,「因为我喜欢这里,而且你不可能只停留一会就能真的了解另一个国家、另一种文化」。学的是戏剧、演员出身的丹尼尔,三年前他和朋友Joyce Emerson在台湾成立了「塔莉剧团」。团员最初都是他在台湾认识的朋友,台湾人、外国人都有,剧团成立六个月后推出第一出戏,至今总共演出七出戏、举办了五次的戏剧工作坊,塔莉剧团的活动力非常惊人。而由丹尼尔指导的戏剧工作坊所招收的部分学员,在工作坊结束后也参加剧团演出,成为新团员。丹尼尔表示,塔莉的团员有各种身份:上班族、英语老师、家庭主妇,当然最多的还是来学中文的外国学生。
「我的学生不能只是坐著」
两位来自异鄕的老师,在另一个国度从事戏剧教育,他们是否期待看到什么成果呢?
来台多年的施琳达,由于不会说中文,在教学上对学生是一股推进力。在外语学院英文系的戏剧课程,无论是上课、排练或演出都必须以英文进行,由于学习语言的运用是课程重要的目标之一,施琳达表示,学生因此更需要努力以另一种语言表达自己,从而激发了辅以「声音表情」、「肢体表现」及「各种他们想得到的方式」的能力。所以即使她仅会的几句中文可以派得上用场,她也坚持用英文上课、工作。或许这是为什么上过她的戏剧课的学生,声音表情与肢体表现特别丰富,不论是说英文或中文,他们的自我表达更淸楚、更生动。
在带领学生学期制作的排戏过程中,施琳达强调自己担任的是引导的角色,她从来不在课堂中吿诉学生「应该」怎么诠释、怎么走位、怎么说这句台词才是「正确」的;创造力、想像力的发展最不需要的就是标准答案。在课程中,学生必须先有自己的想法才和她讨论,然后必须自己动手去做。她会协助学生如何找资料来落实他们的想法,教他们如何运用剧场的媒材。她的学生不是只坐在课椅上听讲,必须站起来、卷起袖子加入团队工作。而她也可以爬上灯梯调灯,完成学生设计的灯光画面。施琳达喜欢与学生一起完成一个演出的过程,更喜欢担任一个幕后的角色,成就舞台上的演出。
中文说得不错的纪泽然则同样乐见学生在戏剧活动中发觉自我,他尤其特别注重学生个人独特的天份与特质。每一年面对不同的学生,他的课程与演出绝对不相同,「我很重视和学生的相处,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要找到他们的特质。然后我们才可以一起发展出不同的东西。」今年接受复兴高中戏剧科的邀请,纪泽然要带戏剧科二年级的学生一起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音乐剧;是什么样子的音乐剧?「还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看到我的学生」。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要用别人的剧本、别人的音乐。
把教书也当作生命中修行的一部分的纪泽然提到,「我非常不愿意对学生发脾气,但是如果我的学生不尊重这堂课,不努力学习、不与大家一起工作,我还是忍不住会动怒」。因此为了不让自己生气,他的做法是选课前先和学生「约法三章」,他吿诉他们选这堂课需要付出的努力,「如果他们无法认真看待这堂课,我会请他们不要加入,以免妨碍其他的人。」他认为学生应该要了解,这不仅仅是选不选一堂课的问题,他们必须学习尊重自己和别人。在教学过程中与学生的互动,纪泽然还提到了「不朽」,对他而言,「不朽」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生生不息的传承、连结,「你触动了一个人,他再触动了另外一个人,如此形成一个永不坠的轮回。这就是不朽」。
只是想给予,然后一直不断地作演出
一个在台湾成立剧团的外国朋友,想借由演出活动达到某种效果,或是借此特殊的异文化交流活动产生什么影响吗?对生命、世事都很随性的丹尼尔谈到,他并没有想太多,想在台湾成立剧团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想演出。
成立剧团、演出、办工作坊,丹尼尔从没有设立目标,只要还可以做就继续做下去。他不担心参加工作坊的人是多是少,每一次都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这一次有多少学员,「有的时候十几个学员,有的时候只有五个,如果下一次只有一个也没关系啊。」他也不限制演出型态或者剧本,目前都用英文演出,因为英文是团员共通的语言;考不考虑用中文演出?「当然可以啊!」什么时候呢?「不知道。」在最近一次演出契可夫的《求婚记》中,一个扮演厨娘的演员就说了一大串俄文作为开场,另一个台湾演员则在戏中穿揷了几句台语,由此可见丹尼尔关于演出语言的运用,确有其「随兴」意味──看演员的组成而定。
「我想提供一个舞台给想站上去的人、想提供一个剧场的世界给好奇的人一探究竟」,喜欢娱乐观众的丹尼尔,除了「答应参加演出却毁约的人」以外,欢迎任何人加入塔莉。
当然也有被孤立的感觉
身在异鄕,尤其是一个单身的外国女性,在面临不同文化、语言的社会时,还多了许多质疑与好奇的眼光要去面对。施琳达乐于与不同的文化交流、尝试,引以为憾的是,太忙碌的演出活动,一直没把中文学好,这也造成她融入台湾社会与生活的困难之一。虽然她认为台湾社会的忙碌是一种活力的表现,但是她补上一句:「在这么忙碌的社会中生活,偶尔当然也有被孤立的感觉。」中国人的「关心文化」也使她有些吃不消,不论是什么场合,被深切关心的话题永远是:「你的丈夫呢?小孩呢?为什么单身?」面对这些好意逼问个人隐私的台湾朋友,常常让她为难,连坐计程车都躱不了司机的追问;美丽、自主的单身女子在中国人的社会中仍是难为。
当台湾剧场工作者对不良的戏剧环境叫苦连天之际,一个以外国朋友创立,组成份子也以外国朋友为多数的塔莉剧团,成立三年以来却已经做了七个制作,其活动力可能也是许多国内剧团所不及的;他们如何在这个环境中活动?外国人在台湾从事剧场演出的困难是否与台湾剧团不同?说到这一点,团员们想法各异。来自澳洲的英文老师Maurice热情的表示,他一直很喜欢表演,在澳洲时也常参加业余性质的演出;来到台湾七年,今年才从报上看到塔莉的戏剧工作坊,他得以重拾演出的乐趣。然而台湾表演场地的不足,加上塔莉的经费不充裕,只能到一些较小且较不专业的地方演出,他认为表演的空间、剧场效果以及观众容纳量,都因此受到了限制。从义大利来台湾学中文的Manuela还很年轻,因为学的是语言学,对语言的运用特别敏感;由于母语不同,英文是大家共通的语言,演出也是以英文演出为主,Manuela觉得观众群被限制为懂英文的人是很可惜的事。有一半中国血统、来自菲律宾的Jerome偏著头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困难在哪里,「一直不断的活动、演出,观众不会忘记塔莉剧团的,会一直的来看我们的演出,我们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观众」,他信心十足的笑著,不亏是塔莉剧团新发掘出的最佳男主角。「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有时必须要刻意忽略『困难』的存在,一直去想困难,就会真的遇上困难。」丹尼尔一派慢条斯理、冷静的表现,大概也得自这个消化过的心理历程。
三年来,塔莉剧团的成员来来去去,丹尼尔从不担心;举办工作坊时,租场地的经费来自学员交的费用,上课的丹尼尔从不支薪。演出的票房用来支付场地、服装、化妆、道具等费用,演员及工作人员也都不领演出费用,凭的是兴趣与热情,贡献的是时间与精力。当然因为成员各有正职,排戏的时间很难配合,因为没有经费,排练场可能是朋友家、路边、公园或是「任何你想得到的地方」,说到这个窘境,丹尼尔反而开心的笑了起来。
用戏剧记忆生命
来到台湾生活,从事戏剧教育、演出活动,成为这些台湾剧场的异鄕客生命中特殊的历程。「快乐的、不愉快的、挫败的部分都有。我想到的还是快乐居多,许多画面都是某个排练的下午,某个演出舞台画面,某个失误的灯CUE,忘了台词的演员,某段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由某个学生的口中念出时,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创意时,所给予我的惊喜与冲击……」施琳达的回忆已经与演出活动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牵动施琳达最深刻的,是她在课堂、演出中与学生建立起的情感。去年华航坠机事件的悲剧,竟然是她情感上仍然无法面对的痛。「至今,我还无法面对、谈论这件事。」不幸事件中的正驾驶一家人都在该事件中丧生,其中的女儿正是她的学生,她是一个聪明、弹得一手好琴的女孩,从大一到大四都参与了施琳达演出活动,在她执导的音乐剧中担任伴奏。即使是看尽人生舞台上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情节,施琳达承认还是不能接受,就在出事前不久还常常来剧场排练的学生,成为真实世界中悲剧的主角。
才来台湾三年的丹尼尔,被问到难忘的、特殊的台湾经验时,先是愣了一下,才含蓄的说:「难忘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必须要等离开台湾以后才能沈淀出来!」一语带过涉及情感面的问题,似乎回应他所说的「有时必须刻意忽略一些情绪」的剧场哲学。
「我在这里有家」
十九年前来到台湾的纪泽然,只有第一年极度不适应,原因很简单:「没有朋友」。当他开始找到朋友,特别是剧场的朋友时,他的感觉是:「我在这里有家了!」他并不需要名声,只要他所做的事情是有价値的,被认同的就够了。对台湾这片土地,纪泽然仿佛透露出一种无条件的认同和参与感,透过他的修行与信仰,使他对未来的生命并不执著于形,以平常心面对生命不可知的变化!
随时随地都能在台湾人的身上感受到活力的施琳达,觉得继续待下来是她最好的选择。她很高兴可以在戏剧教育上与台湾一起成长,「台湾人充满生气,让你觉得自己不足,想一直充实自己,要自己变得更好」,说到台湾人的活力,施琳达坐直了身子,语调也充满了惊叹,「在这里生活,让我觉得自己很年轻」。对远在美国家人的想念,施琳达只好利用每一年寒、暑假飞回美国与家人相聚,顺便参加一些硏讨会充充电,「现在台湾已经是我的家,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
相较起来,来台湾时间最短的丹尼尔,则因为鄕愁所以很想回到英国,然而台湾对他仍然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我真的很喜欢这里」,这大概是他在访谈中最将感性溢于言表的一句话了。从丹尼尔特别偏好台湾的歌仔戏看来,他应该也是被台湾充满各种可能性与强韧的生命力所吸引。
这些爱上台湾的异鄕客最钟情的是台湾的人情与活力,最关心的还是台湾剧场,「期待台湾剧场的生命更蓬勃」不但是他们对台湾共同的祝福,也是他们愿意继续参与台湾的戏剧教育与剧场活动的动力。多了异国朋友的热情,台湾的剧场工作者应该不会太寂寞;这些异鄕客打算在台湾剧场这块待恳的园地上,继续参与、见证,他们说:「与台湾朋友共勉之。」
文字|李慧珍 剧场艺术行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