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国立戏剧艺术中心一案近来引起各方争议,其症结何在?对传统戏曲界与政府有关单位而言,又同时反映了哪些値得深思的问题?
传统戏曲界最近为了两件事吵翻了天。其一是,前复兴国剧团、现在的台湾戏专国剧团拒绝被并入现在的国光剧团;其二是,歌仔戏等地方戏剧代表日前透过立法院公听会,表达反对政府成立国家歌仔戏团的计划。
这两件事其实都指向同一个筹划中的单位:国立戏剧艺术中心。这是什么样的机构,为何会引起两造人等均强烈反弹,「坐失」成为国家剧团机会?
说起来,其实是传统戏曲界长期以来纠结的话题,以及政府传统戏曲政策飘摇不定、莫衷一是的结果。但是我们仍需仔细厘淸教育部官员日前在公听会上所言,这一切「政府绝对是出于善意」背后的逻辑,到底这番善意从何而来?行之具体政策背后是否经过审愼周延的规画?
两团整并始末
国立戏剧艺术中心是在民意代表压力之下,扩充放大的国家「国剧」团组织。它的前身,是三军剧队解散、重新改组归并为教育部辖下的国光剧团。国光剧团现有京剧团、豫剧团各一,员额总数约一百六十人,大概是京剧团八十人、豫剧团四十人、行政人员四十人。三军剧队解散是台湾京剧一大重要变革,将过去隶属军中体系的文娱部门裁撤,回归文化艺术主管单位。这个大动作在民国八十三、四间进行时,就因为京剧、豫剧动用政府资源是否合理,国光艺校与复兴剧校功能重叠,以及复兴剧校辖下尙有一支京剧团、一支综艺团是否一并改隶等问题,引起讨论,最终由教育部指示「两团校整合计划」,学校整合并升格为戏曲专科学校,于去年七月挂牌成立,紧接著著手进行的就是两团整并的事。
然而,也就在两团整并规画期间,由于去年立法院审查预算时,立法委员对国光一年预算高达一亿八千万元,却「独尊京剧」大表不满,认为本土文化更待扶植,因此留下一项决议文要求国光在规画的合并架构里,必须拨出员额成立本土剧团,以示公平。这才免除国光业务预算四千万元惨遭冻结的危机,也因此促成新的整并架构「国立戏剧艺术中心」的出现。
按照国立戏剧艺术中心粗略架构来看,中心将辖五个剧团,分别是京剧一团、京剧二团(或称靑年团)、豫剧团、综艺团及歌仔戏团。京一、京二、豫剧、综艺均顺势收编现有员额,谈不上改革;最大的变化是歌仔戏团,这将是无中生有的组织,由于教育部不准现有四团合并后增加任何员额,但由于国光、复兴原员额尙有补充空间,合并挤压之后,估计歌仔戏团有二十至四十名团员空间,成团足足有余。
两团整并的隐忧
这就是整个「国立戏剧艺术中心」规画的背景及构想,教育部认为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可以杜悠悠之口,因此叹言动机如此「善意」,却为何横遭围剿之忧呢?
说起来,传统戏曲问题纠葛,各方意见不一,政府从未有心认真思索通盘解决方案,教育部、文建会各行其事,今天的传统戏曲政策依旧是多头马车并行,但具体成效不彰,叠床架屋少见多怪。首先是京剧的问题。戏专国剧团以「良性竞争」、两团优于一团的说法诉求时,只闻教育部官员以强硬姿态宣示「这是既定政策」毫无转圜余地,并未对京剧如何提升竞争力,合并后如何创造机制防止公立剧团怠惰弊端、剧校实习剧团存在的必要性,以及目前京剧的生态提出关切说法。
戏专国剧团为何深怕被并入国光?一方说法是,团员担忧上下班打卡、考绩、等级敍薪核定种种压力。这种自保心态并非不是事实,长久以来的国家保护政策之下,京剧从业人员以「饭碗」为优先考量,可想而知,当初三军剧队整并早发生过一次。但戏专国剧团有一股创作活力,却屡屡赢得外界同情。这股创作力来自校长充分授权、由出身科班的团长领衔编导,一人意志贯彻全团,完全不受行政官僚层层制约的表现。历数戏专近五年来创作,创作模式与民间表演团体艺术总监一人以贯之,承担创作成败的做法几乎完全一样;作品成败是另一回事,但与国光现有创作模式相比,后者行政部门领导创作部门、官僚思想影响艺术创作、以集体负责形式模糊自由创作空间……这习见于公家单位的毛病,与戏专近年来创作挂帅的强烈意识的确不同。
因此这就不免令人启忧,并入国光之后,这股不按公家牌理出牌的创作模式势必消逝。庞大的体制下,个人意志难免消沈,「革除」了个人意志,统摄于另一个「高层」意志,不过如此罢。
持平而论,国光剧团五年来也交出了成绩,但背后行政系统主导力量太强的事实,已然形成国光剧团工作模式。关切文化事务的立法委员林浊水近日不断为文讨论文化部、「文化官僚」是否必然成为文化进展阻力的观念,他认为官僚主义无所惧,只要文化官僚具有充分专业素养,维持文化发展自由空间即可信服。但文化部是一个行政团队,行政系统官僚化有其体制面的优点,但衡诸一支表演团队,是否需以文化官僚领导团务,却令人质疑。目前国光剧团正是以文化官僚领导团务,而未来的剧艺中心,下辖五个剧团,更无法避免官派领导的问题。这就回到一个问题,即,剧艺中心的任务何在?是掌管戏曲发展的政策单位,还是只是较单纯的表演团队国家化而已?如果第一要务在衔领表演文化,团长与行政督导职份的区隔如何明确化?是行政领导艺术,抑艺术领导行政?如果同时肩负戏曲政策,文建会、未来的文化部,以及文建会辖下国立传统艺术中心各司其责,何须叠床架屋?
再者,政府一再严令人事精减,当初三军剧队合并、两团校合并也是基于资源合理化、人事精简化的前提,但三军剧队第一次整并,团员裁至八十人,行政人员即编制达卅六人,如今再行第二波整并,戏专七十名团员如全数收编,团员即达一百五十人以上,是何等超级大团!更何况行政人员跟著再度扩充!这是否有违当初精实政策的目的,似乎一直无人闻问。当然,所有关心京剧艺术人士都不忍见人才飘零、艺术衰落,不忍见五十年虽不算亮眼但仍可堪吿慰的成绩付诸流水,这是当初力保教育部「收留」三军剧队的心声。但民间主张裁撤国家京剧团的声音仍起起伏伏,京剧一枝独秀被庞大经费保护著确是事实。如何才是公平正义原则,应不是再仿造京剧另立国家本土剧团(这是歌仔戏界反对的理由,容后再论),也无法即刻要求撤除保护主义,放任京剧自生自灭。政府有心推动国家表演团队「财团法人化」似乎是一条路,只是长径漫漫,「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争取数年改制不成,京剧团以此为远景也难一蹴即及。眼下这个僵局,学者曾提出一种说法,即要求政府预算与自负盈亏比例达于一定平衡,亦即以滚动式基金方式让剧团半民营化,毋须盈余缴库,但也不再由政府全额负担预算。总之,公立剧团必须要求经营效率化,规模组织精实化,严格执行人事管理,以艺事为追求目标,这才是文化艺术之福,怎可著眼于组织蔓生扩充,以行政建制为优先考量呢?
国家本土剧团任务定位不明
回过头再来谈歌仔戏的问题。歌仔戏纳入国家剧团,民间不喜反忧,站在业者立场,这是市场竞争现实问题,政府剧团挟庞大资源绝对可迅速占据市场生存空间,好比中华电信与民间电信业者间的竞争,民间一直处于不利局面一样。业者提出的说法句句打动人心,比如「民营化是世界潮流」、「民营剧团组织、创作灵活度皆优于公家剧团」、「民间剧团经营成效(成本效益)高于公家剧团」。但民间业者也一直不愿直接面对一个尴尬问题,就是,公家剧团在充分资源掖助之下,具有提升表演艺术水准、不以市场商业导向为唯一目的的艺术标竿作用,换句话说,关切歌仔戏未来发展的人可能担忧,如果继续任由歌仔戏在民间载浮载沈,随著时代演变,歌仔戏究竟是走向贫乏庸俗,抑步步提升,再创文艺复兴?
歌仔戏的发展性确实不必然乐观,这是所有传统艺术皆面临的处境,但扶植单一国家剧团就能起死回生,启动带头作用,这样的信心也未免低估民间创发力,同时还牵涉到国家剧团定位。东南亚诸国亦常设国家剧团以保存传统表演艺术,在一些例子里,这些国家剧团的主要任务都是传承优良表演艺术,以近乎「活的博物馆」概念存在。但同时,在日本、印度、马来西亚、印尼国内,一些民间剧团却反而更有创造传统活力的成绩,奠基传统,却更新传统,或以更「生活」的方式维持传统原汁原味风貌。台湾的国立歌仔戏团任务是什么?是维持「传统」,而何谓「传统」?是提升表演水准,这难道又是民间办不到的吗?
表演艺术传承的文化政策检讨
民间表演水准低落牵涉许多环环相扣的问题。其一是人才,其二是市场。人才断层,已透过争取於戏专设置歌仔戏科,明年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即将诞生,他们接受了最完整的训练,复原传统科班学习方法,「传承」大任落于他们身上,不必由国家剧团一肩担起。然而,学生的就业问题紧接来到,这就牵涉到市场面,也就是学者呼吁与其成立剧团独臂抵挡潮流,不如有效改善传统艺术生存环境,创造有利于传统艺术与社会文化潮流环环相扣的机制,则民间文化的生机源源不绝,这样的传统文化养于民间、用于民间,是最活泼的文化生态。
何谓保护生存环境,如何创造与社会潮流相扣的机制?许多学者皆曾建议,台湾传统演剧环境至今尙存,戏曲与社区结合的演剧生态历历在目,透过庙会、社区活动、庆典、宗祀集会等场合安排戏曲演出,仍是许多民间社群乐于接纳的活动。如今「民戏」衰落,一方面是传统信仰结构改变,中产阶级退出传统社区,再方面,寺庙结构也在改变,牢守传统请戏风俗的耆老不再,庙会内容一再变异;再方面,民间剧团素质参差不齐,以价取胜者演出内容贫乏不堪卒睹,优质团队则困于价格因素,市场日渐萎缩。这些问题指向的都是环境问题。政府大力修建地方展演空间,推动社区营造如火如荼,补助团队场租、行政经费不遑多让,但却始终忽视传统演剧原有空间这一环。
百姓公庙筹办庙会,何来补助?大甲妈出巡驾前戏公演,向谁申请补助?这些需要文化政策官伤脑筋的事,才是文化官员拟订相关政策时该费心的。诚然,这又是一个棘手问题,教育文化阶层向来皆避谈宗教事务,尤其是民间宗教,「五四」精神以降,现代化智识以西方标准为认同,对传统风俗未予肯定,民国五十年代大力提倡「改善社会风俗,节约拜拜风气」更是对民间节庆活动一大打击,如今如何介入,困难重重。但具有指标示范作用的动作,却是可以尝试的方向,试问,小西园掌中剧团在九份万善同演出民戏,可否申请巡演经费,台中万和宫「字姓戏」(注)连演一个月,可否申请艺术季补助?云门舞集也做露天演出,与歌仔戏班在庙埕广场口演出有何两样?大家想一想,笔者是想不出什么不可以的答案的。
要提升各类表演艺术水准,政府办法多的是,现有的文基会补助、文建会活动、两厅院甄选节目,都有互补作用。表演艺术水准甚或文化风气的演进,不是一出戏定江山,也不是一支团队决定高下,而是全民化、生活化的全面改善。我们宁可看见愈来愈蓬勃兴盛的演戏生机在社会各角落发生,而不是景仰一支国家剧团作为「活的博物馆」向域外展示如此而已。所以,众多地方戏剧团体代表亟呼政府照顾他们的生存权,不要另设国家剧团抢夺资源,不是纯营利的短视想法而已。更何况,「精实政策」言犹在耳,何苦再扩充政府编制,创造更复杂的行政体系呢?
抢救濒临失传艺术的应有做法
又有一说,政府与其针对尙有民间存活力的歌仔戏、布袋戏成立国家剧团,不如以濒于灭绝的南北管戏曲、皮影戏、傀儡戏为优先考量。然而这却犯了因果倒置的毛病。南北管等传统艺术的确面临失传危险,但欲抢救这些艺术,第一步绝非冒然成立国家剧团,因为这充其量只是将现存平均年龄超过六十的老艺人收归国养,树立保护形象,对后续发展毫无助益。换言之,抢救濒于失传艺术,第一步必须以老艺人为师资,培养种子,接收老艺人身上仅存资产。上述各类艺术,老艺人凋零情形严重,过去政府花了不少经费进行保存、传习计划,但皆效果不彰,原因何在?就是因为这些艺术几乎已无市场生存力,除了业余爱好,很难召募专业学习者后继绝学。政府如有意保存,唯一可行方法是,仿歌仔戏设科方式,在专业学校设置皮影班、布袋戏班、北管戏(乱弹)班,以政府强力介入方式敞开大门招生。当然这也有问题,除了布袋戏班之外,其他项目招生来源可能仍然不足,政府唯一可提供的保证是,毕业生就业无虞,也就是直接成立国家剧团,这才是国家剧团成立适当时机,也才有保留火种的意义。而此处的保存功能,与筹备中的国立传统艺术中心功能完全重叠,是否更适宜交由传艺中心执行,是另一个必须通盘考量的层面。
台湾传统戏曲来源杂沓,历数百年发展更新,有的早已灭绝,比如潮州戏系统的白字戏,有的仅存一丝微微火花,比如南管戏、四平戏、九甲戏,有的漫于民间,专业层次分歧,比如北管戏曲、南管。这些纷杂门类,有的具有本土独特性,属本土特有种,有的是大陆亚种,大陆保存优于台湾。过去二十年政府对这些剧种采各种方式保存或纪录,但成果几乎为零,到底出了什问题,实在应痛切检讨,其中,学者扮演的角色尤値得争议。如今原住民音乐、祭仪歌舞又成为另一个热门门类,但证诸南北管二十年来的例子,台湾能抢救多少珍贵文化遗产实在令人不敢想像。政府「柿子挑软的吃」,不思全面通盘检讨,只想设国立歌仔戏团制造「照顾本土文化」假象,才是短视躁进的做法,不足可取,更非善意一辞即可卸责。
综艺团、豫剧团的经营问题
关于国立戏剧艺术中心下设综艺团、豫剧团,也有待厘淸必要。豫剧团也是历史因素造成的资产,但现存发展状况极为困窘,她的情况与京剧如出一辙,解决办法也该比照京剧,即要求经营效率化,团长领衔成败。目前,戏专也设豫剧班,负责人才培养,但人才来源与豫剧团经营成效唇齿相依,换句话说,剧团经营有成,戏专才有招生说服力,或国一分科后才有学生愿意选择豫剧专修,否则,依市场淘汰原则,豫剧前途极不乐观。
至于综艺团,是更浅龄的历史产物,她的形态与戏专国剧团一样,虽附属于学校,实则为一有团员任聘办法的职业剧团。综艺科,实则大陆北方杂技,在台湾市场一直不受注意,长久以来,综艺团也以出访文化外交、宣慰台胞为主要任务,甚少面对国内竞争市场。综艺科、综艺团都面临定位与发展的冲击,传统杂技命运恐怕与西方传统马戏团一样,在保育、人道精神关怀下,势必改变;而杂技的发展面貌绝非仅止于踢碗旋球而已,国外杂技剧场面貌多变,形成最具有通俗卖点的表演艺术。综艺团纳入国家剧团,是基于保存?或者发展?基于公平原则,综艺团的绩效也必须公开检验,而不是在这次的「资源不重分配,只是权利重分配」的换棋游戏中,换个身分而已。
注:
字姓戏是一种以宗姓为单位的酬神戏筹办方式,在旧社区聚落里,以某一角头庙为中心,祭祀圈内的信众以字姓为单位,同一字姓的为一请戏单位,每年在特定酬神日子前后,各字姓组织聚资交由寺庙安排戏班演出。如果字姓单位多,酬神戏一演可以演上好几天,形成一个小型连演形式。
文字|纪慧玲 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