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就是那样自然的事,对著草原就唱,没有什么吊嗓子这回事,每个人就是那么自然地唱!
捷克电台大厅,芬兰制作人Ake,卷著舌喘著气的美式英语,让大厅里的人不时抬眼望他。我们都在等电台的Magda,她订了车子,要将我们一干人送往捷克东部边境的山区。有两年没见到她了,九八年冷秋里,她漂亮的脸孔像阳光,还清晰。书包里一条印度脚炼等著给她。澳洲电台的Paul与罗马尼亚的Anka终于到了。人和行李都上了小巴,Magda却说,还得往机场接比利时Radio 1的Dree,与芬兰乐团Liisa & Tellu。
车堵在布拉格市区,动弹不易。司机好意地兜著我们看布拉格城堡。Paul拿起相机,频频从车窗内往外拍,也是爵士乐手的Ake哼著歌、腿上打著节奏,不为窗外风景所动。笔者继续和坐在身旁的Tellu聊天,偶尔随著Magda的解说向外瞄几眼。
欧洲广播联盟
九八年,好友Petr Doruzka主持的EBU(欧洲广播联盟)民谣与世界音乐研讨会,在布拉格市郊举行,研讨结束的那天,大伙相互吻别后,柏林电台的三位DJ邀笔者一起逛城堡。那天的城堡太刺亮、太多游客,只想赶快逃开,对于这个布拉格的重要地标,其实没有太明确的轮廓记忆,只记得他们三人一路没断过关于东西柏林文化差异的笑话,还有那天挂在城堡上跑动的云。
现在,一旁的Tellu正说著她第一次见到布拉格堡只有十二岁,随著合唱团来演出,还曾寄宿捷克人家庭。笔者望著刚上车不久的她与她的搭挡Liisa,突然闪过一张照片的记忆,问起Tellu:「等等,你们是Niekku的成员吗?」两人眼睛亮起,「你知道Niekku。」出神的Ake突然插进我们的谈话:「她还知道gjallarhorn(天神的号角)的意思呢?我看一半以上的芬兰人都不知道。」或许是芬兰少数民族的缘故,Ake说起话总是酸刺,但也耐人寻味。Niekku是我所崇拜的芬兰新民谣运动中女性乐人的精神象征之一,芬兰女性乐人的合作总可以那么无私。
车子终于转上高速公路,车里渐渐静下。单调的路景很快地摇晃多数人进入睡眠,Tellu还曾试著读她手上精装的芬兰古韵Karevalan解读本。偶尔响起的行动电话铃声,把睡眠中的人慌忙点醒,望望车外无法辨识的景物,继续伴著不太温热的阳光昏睡。离东部边界的山区鄕镇,还有数个小时的车程。
环山的Roznov,是我们的终点。山是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共有的屛障。山是国界,却也是文化共生之处,音乐文化沿山脉蔓延。欧洲广播联盟第二十一届的民谣与传统音乐节(21st EBU Folk & Traditional Music Festival)就在Roznov未受破坏的自然里举行。舞台以著名的户外博物馆──Wallachian(捷克东部山区)山区古部落为背景。完整的古部落精准地回复了附近山区过往的生活型态,建筑与装饰考究,川流其中的工作人员、村落内的邮局、小店、餐厅、摊贩,少有时空的混乱,铺设的旧时代气氛忠实而古拙,不带商业气。
自寄宿的半山腰上的旅店,沿著溪,经过再建的古村部落,然后穿过一片林道,便可进入这鄕镇的中心。顺著中心广场兜一个圈子不必二十分钟,而那便是小镇中心的所有了。Roznov人或许因为这地方的美丽,有一种幽雅的骄傲。鄕人喜欢溜著大狗在林间漫走,但不太与人招呼。
谷仓里的吟唱
古村内的谷仓,是音乐节的表演场地之一。连续三日的音乐节节目,是由欧洲各广播电台的制作人择选提供。开幕演出,是吟唱Wallachian山区诗谣著名的Tomas Kocko与他的乐团。Tomas以现代吟唱诗人的姿态出现,传统与当代音乐元素娴熟地交替,说明了他对所居时代的音乐与传统乐的融贯;Tomas演唱的是Wallanchian诗人Ladislav Nezdari1的诗作及其他Beskydy山区的诗谣,这地方的诗谣多在描述山区的生活习俗,也透露了高山林地生活的艰难与独特的畜牧型态。
Tomas演出后,Liisa与Tellu抱起乐器,坐在台中央。Tellu的金发在舞台上特别亮眼,抱起的乐器是她与制作古乐器的朋友共同创造的Mora Harp的变型。演奏者将Mora Harp架在大腿间,提琴般地拉弓,另一手的按弦则是以木条样的按键推按,乐器造型古朴,很吸引人;拉出的声音远而拙,领人至另一个时空。Liisa手中的乐器则是较为人熟知的芬兰古拨弦乐器Kantele,那伴随著每一个时代的芬兰神话、传说、文学、诗谣的乐器。Liisa钻研芬兰民间女性歌谣创作者Mateli Kuivalatar(1771-1846)的诗谣,为曲谱流失的Mateli歌谣写曲。一百五十年前芬兰女性的声音,仍在流转,女性心底故事、感情与情绪的细致,仍然无分文化与时代地由所有女性共享。
德国电台制作的节目并不源于日耳曼民谣传统,而是一个以蒙古草原吟唱为主题的乐团。Urna Chahar-Tugchi来自内蒙,瘦削的身材,立在谷仓的舞台上,显得单薄;开口,却是直撞击入心脏的振动,唱至Cahagaan saaral mori(白棕马),每个音的延续振颤,颤得笔者泪落下来。过去在唱盘上听见的Urna,没给予太好的评价,直至Roznov的现场,才明白她的歌,或是她家鄕的歌,真是草原的歌,不在音乐厅,不属录音室。
那晚演出结束后,Roznov的鄕长在古村内宴请大家,笔者与Urna和她的德籍先生Robert Zollitche沿著溪径往会场,一路聊著Urna的家鄕。记得Urna说:「在我的家鄕,唱歌就是那样自然的事,对著草原就唱,没有什么吊嗓子这回事,每个人就是那么自然地唱。」
Roznov第二日下午的演出,有来自一九九一年才独立的斯洛凡尼亚(Slovenia)传统乐团。这个过去属南斯拉夫的小国,带来了试图回复传统古乐的乐团,技巧虽佳,但并不精采。从音乐中,可辨识斯洛凡尼亚文化靠近的奥地利与义大利文化区块的声源,也可探知乐团重寻认同的苦心。匈牙利的Bekecs,现场实力老辣,但总觉匈牙利的民谣乐团以跳不出献技的框架,女声多半是讨喜地清甜高亮,。
波兰的Muzykanci是得到波兰九九年民谣大奖的团体。来自波兰第二大城Krakow的两对夫妻组成的默契良好的乐团,他们原本各有专业,九六年因兴趣组成,试图回到民间乐人的生活与演出型态,以传统乐人的面貌示人,称自己muzykanci(指民间乐人,以区隔学院音乐家),就是要回到最真朴的民间音乐原点。女主唱兼提琴手Joanna Slowinska活力非常,嗓音巨厚,塞满谷仓,边唱边拉琴边弹跳,和著Alicja Halas的手鼓与Jacek Halas的手风琴与各式传统乐器,Jan Slowinski的大提琴,有一种原始的爆发力。就民谣乐团来说,Muzykanci尙年轻,却是民谣节中很具潜力的乐团。
美好晚间音乐
晚间的节目进入到整个民谣节的高潮。古村内难得见到的人潮,等待著捷克有数十年历史的Hradistan乐团,捷克民谣乐史上令捷克人骄傲的民谣团体。Hradistan的民谣不仅属于怀旧的老听众,鄕里的年轻人也来了,不吵不闹地等著Hradistan在古村户外仿古大舞台的表演,一旁卖起Slivovice酒的小摊热腾腾。Hradistan的功力是无法比较地,灵魂人物提琴手Jiri Pavlica是这有三代历史的乐团七〇年代的接班人,也是乐团主要的编曲者。摩拉维亚(Moravia)地方民谣让当地人听痴了,笔者观看著无分年纪的听众,终于见识到只在文字上读过的Hradistan的魅力。这地域民间歌谣强烈的男性特质,与前日Liisa与Tellu的女歌对照出鲜明趣味。
在Hradistan之后演出的团体是不幸的。挪威团Foyk的生涩与粗糙的民谣与电子音乐合成,立即被显照地无处遁逃。唯一的一个非欧洲团,来自澳洲的Mara!则是在Foyk演出后的幸运团体,接收了Hradistan满坑满谷的听众,Foyk的稚嫩衬托了Mara!乐手的专业与熟练。Mara!以演出新编的东欧民谣为乐团主题,女主唱Mara擅长模仿保加利亚女声嗓音,乐团团员都是具古典与爵士乐背景的乐人,技巧与默契都十足,但完美构成的新编民谣,少了感情,多了虚矫。
音乐节最后一日,谷仓的下午,有两个团体是让人期待的:一个是克罗埃西亚的Lidija Bajuk & Natalija Radusic,另一个是年轻孩子组起的丹麦团Phonix。克罗埃西亚就已足够是个引人的焦点,大家都等著来自那里的歌。Lidija Bajuk半遮面朦胧的海报,在古村的多个角落见到,让人不忍错过演出。Lidija的歌曲平铺直叙,受到Joan Baez吟唱风格的影响。歌曲的文学性丰富,演唱与吉他拨弹都没有太多的技巧,在真枪实弹的民谣节中,显得单调。但她披著长发,长裙柔软包裹纤细腰身,抱著吉他立于舞台一侧,五官清丽削光头发的曼陀林手Natalija静坐一旁,两人的美丽,让人移不开视线。
Phonix是让人惊喜赞叹的年轻丹麦乐团。很久没有目不转睛、不喘大气地听完一场演唱会了。五个都会孩子对民谣的想像力如此开阔,以手风琴、提琴、牧笛、低音黑管、打击乐编串起的民谣与故事,诡异、趣味、惊悚、精密,神韵饱满自然。刚加入的女主唱Louise Hoegh虽年轻,却能从容地诠释。
好久不见的比利时家族民谣团Fluxus,越来越壮大。主角Greet仍如多年前一般不造作地可爱,但多了职业民谣乐人的自信与架势。揹起手风琴与风笛的Stefan则在台上自由地走动,音乐比起第一次听见他们在另一个民谣节中的演出成熟而多元,编曲上的想法也不再停留于回复比利时传统民谣的企图而已,乐器的使用急速扩散至各地域,但还未稳定,有些行进过于急躁。
斯洛伐克的Zuzana Homo1ova与她的搭档Samo Smetana以吉他、提琴为伴奏主线,牵引出Zuzana沉稳温厚的吟唱。也是线条简单的民歌风格,但Zuzana与Samo是已进入「禅境」的乐人,声音与乐器的掌握完全,却仍在歌曲中闻见清新,让人佩服。无怪乎Zuzana那样让斯洛伐克的乐人崇敬。
西班牙音乐从清晨开始
西班牙的乐团Llan de Cubel有十六年的历史,演出纯熟的克尔特古民乐,是音乐节中最后的期待。新编古乐让乐团的每一个乐器充分发挥,却又融结为一体。他们的演出延至凌晨才开始,听众虽已疲累,仍一再贪求安可曲。只听见豪爽的波兰制作人对西班牙制作人说:「他们太好了!你就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他们的价码好了。」
凌晨二时,音乐节最后一场演出,澳洲团Mara!的第二次演出仍持续著,大伙的心已不在。清早要离开的乐人与制作人忙于道别,Roznov山林里的夏夜,仍需厚外衣挡住寒气,在小摊上要了碗当地特有的浓汤暖身体。Roznov最后一碗Wallachian带酸味的热浓汤终于唤出不舍。夜气中的古村与道别后的朋友,突然凝冻成一个遥远奇异的风景。若不是音乐节,若不是Petr与捷克电台的邀约,笔者可会来到捷克边界山区的Roznov?几个小时后的清晨,电台的车将载笔者返回布拉格。然后,继续在捷克的旅行。想到即将与Jiri老哥的乐团Teagrass一起旅行,离开Roznov,也比较甘心了。
文字|钟适芳 世界音乐唱片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