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于书香门第、父亲又是知名的数学教授,拿到数学博士是杨汗如从小到大没有怀疑过的终身职志。在填选志愿的那一刻,她都还不知道,往后的自己,竟会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今年年底千禧两岸昆曲联演的表演团体中,甫于去年方成立的台湾昆剧团,这回可算是首次在大型舞台初试啼声,也因此其成绩格外引人注目期待。台湾昆剧团的主要演员班底皆为复兴、国光等京剧科班出身,然而,细观台昆这次推出的剧目,担纲演出《红梨记》中〈亭会〉一段的小生杨汗如,目前仍就读于国立艺术学院剧场艺术研究所,其纯粹曲友的背景,不禁令人深感好奇。
从微积分到七字调
生长于书香门第、父亲又是知名的数学教授,拿到数学博士是杨汗如从小到大没有怀疑过的终身职志。大学联考后,自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数学系。在塡选志愿的那一刻,她都还不知道,往后的自己,竟会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与传统戏曲的结缘,最早是因为歌仔戏的缘故。「小时候很喜欢看电视歌仔戏,也会披著被单比手划脚地唱上几句。」然而,在十几年前的台湾,歌仔戏仍普遍被视为一种次级文化,这种单纯的喜爱,竟变得十分难以启齿。正因为如此,杨汗如大二那年,在社教馆看到河洛歌仔戏团的《曲判记》时,会有著那么深刻的感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都处于一种激动的状态,晚上甚至都辗转反侧、睡不著觉。那是一种信心的找回,我发现原来我所喜欢的东西并不粗俗,它也可以用这么精致的方式呈现。」
瞒著家人,偷偷跑到宜兰参加的歌仔戏比赛的一次经历,使她结识了一群同好,并且加入了当时刚成立不久的歌仔学会与台大歌仔戏社,这份狂热却因此没完没了。她参加歌仔戏社团的各种排练与演出,到河洛去当义工,帮忙打杂;或者只是一遍遍、津津有味地看著唐美云、许亚芬、小咪等人对戏。她也跟著外台歌仔戏团到处跑;有次甚至跟著剧团坐著大卡车、到一个接近宜兰、名叫牡丹溪的地方演出,晚上还跟著大家睡在戏棚下……。就在这如火如荼、不可遏抑的沈迷中,她的学期平均成绩一下子就退步了二十分,而这张标志著六十分出头的成绩单,却又正巧被她父亲所见,当下二人正眼相对,父亲反应之激烈,可想而知。
「我爸真的很伟大,」杨汗如谈起与父亲之间微妙尴尬的关系,「他其实还是觉得我应该走数学这么一条稳当平顺的道路,但是在理智上他会压抑自己这种想法来放纵我。」她记得在「复变函数」期末考的前一天晚上,她还跑去看吴兴国的《无限江山》,与友人正要从后门溜出去时,却被父亲撞见,「他刚开始显然要拦住我,」父亲张著嘴,似乎要提醒她隔天还有重要的考试得准备,但是到最后,「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就放我走了。」对于女儿的选择,父亲当时的心里一直存在著这样的矛盾与煎熬。
从歌仔戏到昆曲
「那时候接触别的剧种,一开始都是为了歌仔戏。」其实,歌仔戏在发展过程中,即广泛汲取南北管、京剧等的音乐与表演元素,来丰富自身的艺术性。对当时著了魔似的、求知若渴的这位痴人而言,只要任何有助于她对歌仔戏表演的训练,她都乐意去尝试、去学习。因为歌仔戏是板腔与曲牌两种形式混合的剧种,她因此想深入了解板腔体的精髓,乃决定学习京剧唱曲,于是她反复听著录音带,硬是把西皮慢板等给学起来;为了充分体会曲牌体剧种的运作,她也跟著江之翠剧团前往大陆泉州学习梨园戏。因为歌仔戏中有许多来自北管的锣鼓与唱曲,她也因而参加台大北管社的武场锣鼓训练,同时亦在北管社的公演中担任老生;为了加强自己的身段,当她听闻当时台大昆曲社开设武戏训练课程、且聘请大鹏出身的京剧武生钱仲飞老师前来教习时,她毫不考虑地就加入了学习行列。从那时候开始,在台大活动中心二楼,每天几乎都可以看到一个穿著厚底靴来来回回认真踢腿的身影。「我那时就这么傻练,每天正腿、旁腿、跨腿、片腿等,各种踢腿都要踢上个一百下,而且是排除万难、非要做到这件事不可。」
跟著昆曲社上武课,算是她接触昆曲的初始。淡大毕业后,她在国立艺术学院做了一阵子传习计划案助理,就在那时,得知了昆曲传习计划延请浙江京昆剧院院长汪世瑜来台教授昆曲小生。这个学习机会对于已经有点走火入魔的她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不容错过。
当时汪老师教的戏,就是她多年以后的今天即将于国家剧院演出的〈亭会〉。事实上,她原本只是想「偷学」昆曲的身段而已,但是因为要学戏里的身段,就必须得先把唱曲学会,于是她上课前几天猛听录音带记谱,却怎么也没料到,那次的接触之后,她便与昆曲结下不解之缘。
凭傻劲拜师学艺
在汪世瑜院长的引介之下,隔年夏天,杨汗如等一行八人来到大陆杭州京昆剧院,向著名的昆曲武生、同时亦是国家一级演员的林为林学戏。她回忆起当时学戏的情况,「每天早上五点多,我就起来踢腿练功,然后吃过早餐之后,我又继续练功暖身,总之是让自己的身心都充分地准备好,以迎接老师的来临与指导……。在杭州的一个半月,每天就是像疯子一样从早到晚练功,我们那边离西湖只有二十分钟,可是我连西湖也没真正玩过,我只爱练功。」在这个时代,很难想像还有这么一号宛如武侠小说里形容的人物,没有人许诺她什么未来,只单单凭著一股热忱、一股傻劲,就这么自发地练功、拼命地学戏。
那年年底,昆曲名小生蔡正仁为传习计划来台传授〈迎像、哭像〉唱曲,原本她对昆曲的喜爱认识只是停留在身段动作的层次,然而在蔡老师宽亮乾净的嗓音带领下,她正式进入另一个殿堂,真正喜欢起昆曲的「唱」了。
接下来的两年,她进入兰阳歌剧团,成为职业演员。虽然人在宜兰,她仍参加昆曲传习计划艺生班的训练课程,每周三日舟车往返于宜兰与台北之间,风雨无阻。「那时候在兰阳的薪水,差不多都砸在交通费上了。」她笑著说。
之后的暑假,她又为了学戏专程去到大陆。这次她来到上海昆剧团,除了跟蔡正仁老师学〈惊梦〉,她也在蔡老师的引介下,与岳美缇学〈拾画〉,并且完全拜倒慑服在岳老师的表演与教学之中。「跟岳老师上课的感觉实在是太震撼了!她对妳唱著的时候,声音排山倒海、就好像法海的那根禅杖,向白蛇丢去,白蛇完全招架不住、毫无抵抗能力。」杨汗如敬畏又崇拜地说著,「直视岳老师真的需要胆量,她的眼神带著笑,但是具有穿透力,妳在她面前好像就变成透明的。但只要妳有瞻看著她,她整个人就像是个活的谱,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教妳唱曲……。」谈起那时跟岳美缇学戏的情形,她仍难掩兴奋之情,「上她的课很累,但上完之后,整个人都快乐到不知道该怎么办。」自此,她才算完完全全被昆曲所收服。
自大二踏入传统戏曲的世界,转眼已经历十个寒暑。十年来,理想兴趣与现实生活之间必然会遭遇到的冲突,她并没有多谈。或许,对于仍能在自己所喜爱的路上走著的她来说,种种不如意与挫折,相形之下,不过是过眼云烟。十年来,只要稍微与杨汗如有所接触的人,很少有人不对她感到印象深刻。因为,在这个讲究速成效率的电子时代,对戏曲这么死心塌地、这么执著迷恋、这么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人,确实已经不多了。
特约采访|谢筱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