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杀女〉、〈钉板〉情节皆过于迂腐,篇幅过大,掩盖了剧本批判的空间,
致使改编成绩功亏一篑。论唱念做表,演员表现与导演场面调度令人击节叫好,
证明台湾京剧演员尚有可发挥空间。
国立国光剧团《未央天》
2001年11月9〜11日
台北新舞台
国光京剧团于成团六年、新任团长人事迟迟无法定夺之际,推出整理改编老戏《九更天》,还原传奇剧本原名《未央天》。综观国光六年来创作新戏,第一阶段以本土题材立意勃兴,舞台上一时弥漫台湾历史人物形象,虽多所创新,但人物雕凿不易,题材更有枯竭之虞,「三部曲」之后,旗偃鼓息,本土之声竟不再重弹。
国光第三路线隐然成形
之后,国光尝试新排旧戏,挑选了《白蛇传》、《水浒英义》等既有版本,依国光演员行当一一嵌入,既循老戏,谈不上创作。于此同时,也大力著墨新编儿童戏曲,试图开发青少年以下幼龄市场,并为年轻团员培养创作曁演出实力。
循此,回顾六年来的创作轨迹迄此次老戏改编幅度相当大的《未央天》,勾勒出的一幅台湾京剧风格(或云「国光京剧风格」)图像,倒也博姿多采,并无荒颓怠惰之情。只是,一路行来,风格多变;因人易事,事所明见。创作实力与经验的累积需要长效,然六年间六、七出戏的创作班子一改再改,若说「实验」恐怕是国家剧团难以承受之轻,而变异之迅又是事实。一出《未央天》一举推回二百年前传奇时空,衔接了国光上一回作品、改编自明传奇另一出名著《长生殿》的《钗钿情》,于是,国光第三条路线隐隐成形,第三阶段的「实验」或「成果」是否暂告定型?是观众的揣测、寄望,还是又只是另一阶段的偶然?
表演工夫递补剧本不足
《未央天》有前人铺垫的极具戏剧冲突与舞台表现的基础。剧情之谲起于传奇原著,表演之奇起于前辈演员的加工呈现。编导刘慧芬于节目单前言中特别指出,此版本不同于京剧大师胡少安版本,这里的重点是指剧本;改编本与原京剧老本情节差异不大,但做了部分删改,除了演员行当有别(原县吏是二路老生扮演,国光改为丑行应工,与传奇原著相同),剧情更加以浓缩,删减了老本从命案主谋侯花嘴与陶氏合计杀害侯妻嫁祸于米进图的前情说起,直接从米进图遭诬入狱,义仆马义谋求营救,一是杀女献首,再则越级上告滚钉板血鉴,最后,苍天有明,执行死刑之际竟至九更天仍未明,让建康刺史闻朗得以赶到重开审案,米进图冤情才告大白。这一删节使得主要人物马义出场时间序大幅推前,也使得全剧的推衍铺叠产生类似「折子戏」叠头效果,上半场〈杀女〉、下半场〈滚板〉构成全剧精华,演员唱念做表高度发挥,通过这两场高密度的表现,拉高了全剧戏剧张力,尽管剧情仍有不尽合理之处,但「演员中心」弥补了「剧本中心」之不足,程式的铺排恰到好处,演员表现可圈可点,完全彰显了中国剧场「全能演员」的特质;再次证明,中国剧场最可贵与独特之处在于演员的表现力,一场完美的唱工或做工往往可以超越剧本或导演的功用。
然而,观赏《未央天》仍有情意未逮之处。最主要的疑惑在于杀女献首的情节太离奇,这一惊悚情节在传奇原著并未解释得十分合理,到了近代版本(京剧版、歌仔戏版)仍是一桩悬奇。朱素臣原著,马义因不舍东人米进图遭受酷刑,自思自想,想出了如果提交了一个人头给县爷,至少主人不必再遭皮肉之刑,「缓官人一时之死」,如此他便有时间赶赴京城向闻朗刺史上告,以澄不白之冤。马义原想献上自己人头,却解决不了自己是男儿身,头颅一看即知非女头的问题。朱素臣在这里安排了马妻舍身的态度,马妻了解丈夫救主人心切,一心「成家门忠孝」,说自己要献首其实是「却把言语来激我」,因此,「要死便死,岂要激我的么」,「报主心坚,怎敢辞劳」,结果她呑下砒霜自尽而亡。
愚痴愚义,愚忠愚技
这里的献人头动机,是「愚痴」,愚于一厢情愿想法,痴于「肝脑涂地,舍身取义」的偿恩观念。虽说主仆位阶带有封建思维,下阶者为上阶者献身在历代戏曲故事中屡见不鲜,却少见上位者护仆或救仆的故事,「愚忠愚义」观念在近代屡被批驳,但恩义至上的观念终究并非大错,只是报恩手法可供商榷;而且马义献首想法出于自身,并无外力胁逼,愚与忠显然一体两面。按现在的说法,我们可以解释他是想错了方法。而且妻死并非预料之中,马妻强硬的个性在原著短短几行曲文里或可供现代人进一步解读。
然而国光此次版本,马义献上女儿人首却是计谋之中。他先是听信县官「有了人头可以救主人出来」的诓骗,后来荒郊遍野搜寻乱葬岗不著,竟动了杀女儿的念头;言辞咄咄,虽有不忍,终究是让女儿为成全孝义舍了自己的身。这里,听信县官的说法也是愚,但动了献自己女儿的头颅的想法则是疯狂。我们无法发现马义的自主性,从他听信县官的话看来,他是个头脑不清楚的下人,他的行为是被动,是服从的,这与「奴性」反而更接近。从他要取女儿人头的举动看来,「封建主子」的人命贵于下人阶级的性命,他完全不看重人伦,只著重报恩,女儿更因「自幼爹爹常教导,受恩当得报涌泉」而舍身,于是在愚忠之余,再添一桩愚孝。相当令人惊讶的,改编后的传奇故事竟然更强烈地呼应了愚忠愚孝的旧道德、旧观念,这让观戏的我们很难认同闻朗称颂马义「气沛苍云,勇哉无双」,也不是戏末两个更伕突如其来一句「那马义要不犯那死心眼儿,他可怜的女儿也就不会白送一条小命了」的自圆其说可以说服得了。
情节迂腐致使功亏一篑
京剧本中马义为上告刺史,必须受滚钉板之苦,原因是越级上告,于法不容。传奇原著里,闻朗要马义上钉板是为测试他的冤情究竟有多大,因为根据县吏呈上来的案情,人证物证俱在,马义口说无凭。传奇里,闻朗的形象是较正面的,依法衡情,不相信马义的片面之辞反而是合理的。然而到了改编本,「高等法院」与「地方法院」一样不通情理,不恤舆情,为建立层层审案官僚体制,不问青红皀白,凡上告者一律先受钉板之刑。在传奇本里,马义并没有死,「司法杀人」并没这么残厉恐怖,反而在改编本里,一桩命案牵连诸多愚智百姓性命,吏政昏暗有过之无不及。这当然与编剧意图有关,第四场两位更伕突然冒出一句「白色恐怖呀」,显然意图引导观众往政治层面联想,是全剧最主要想提出的观点,即老百姓于司法体系之下命如蜉蚁的现代批判。
只可惜,由于〈杀女〉、〈钉板〉情节皆过于迂腐,篇幅也过大,掩盖了剧本批判司法与政治压迫的论述空间,致使《未央天》的改编成绩功亏一篑。论唱念做表,演员表现与导演场面调度令人击节叫好,证明台湾京剧演员尚有可发挥空间,唐文华的表现尤其出色。若综论全剧,传奇原剧原为揭露明末吏治不明,透过剥丝抽茧的公案过程,既批判了政治,也丰富了戏剧性;国光的《未央天》通篇著墨马义一人,编剧试图建立马义一家的悲剧是起于官吏昏瞆,威权作态,但马义形象太过愚昧,他的悲剧沦为低下阶人物传统戏曲舞台上的宿命。编剧如果再深刻厘清马义悲剧的原委,当能了解,马义有其迂腐呆滞一面,在铺排过程中应该再加强刻画,对他的颂辞也可稍加简练。同时,官场与小人物交锋相对的压迫不应轻轻放过,这是「九更天仍未明」的最终题旨。传奇剧本过于铺排公案过程,又假托神界力量还百姓公道,闻朗的清官形象虽是百姓希望所寄,同时也不免流露传统正邪二元论与试图维护科举士大夫清廉形象的封建思想包袱,《未》剧的观点已扬弃这个旧包袱,从两位更夫的对白,更可以透视编剧真正的意图,但戏的进展最终未与编剧灵光乍现的当代观点合拍,委实可惜。
京剧老本传下来的表演精华著实让接棒人耽溺,也诚惶诚恐,但九更天仍未明,《未央天》的题旨也氤氲朦胧。《窦娥冤》六月飞雪可以感天地、泣鬼神,马义的冤情呢?只是主人米进图替死冤魂的冥黄路程罢!
文字|纪慧玲 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