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走进剧场是现代人的「仪式」、
作品是创作者潜意识的孵现;
如果从发想到演出的过程根本是一场真实/虚构的「集体梦境」,
那《孵梦》还真的孵出了一些隐喻与问题。
世纪当代舞团《孵梦》
2001年11月8~10日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所谓「孵梦」,是指在心中设定一个问题,然后请求梦帮我们指出解决之道或带来启示。孵梦有很多方法,古埃及人会先举行仪式,之后睡在庙里以求神谕;现代人则在睡前存思默想,或画张图贴在墙上,或写张字条压在枕头底下,以明显的意图及问题来激发潜意识对讯息产生回应,以求解答。
世纪当代舞团《孵梦》探讨的主题显然与上述的方法及目地无直接关联,然而有趣的是,如果剧场的演出及观众的参与是一种现代人的「仪式」,如果作品是创作者潜意识的孵现,如果从发想到演出的过程根本是一场真实/虚构的「集体梦境」,那么《孵梦》的呈演,还真的孵出了一些隐喻与问题的各个向度。
在床上的那些事
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与床共享,床是与自己最亲密的私隐地域,是人安歇造梦的主要所在,《孵梦》便用了十多张弹簧床垫作为区隔空间、转换场景与舞者表演的主要工具。舞台以一大面的白色屋墙作为背景,提供一个稳定的力量(家的切片),舞者在可灵活移动的材料(床垫)上进行各种日常行为,例如抽烟、运动、吃零食、看电视、折衣服、玩床单、看情书等;也于床上呈现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包括性爱、暴力、游戏、分享、亲密、疏离等,其间穿插加入舞者剧场语言的运用。
在床垫的各种组合与舞蹈对应的关系中,具象的私人房间、汽车旅馆、医院病房,抽象的孤立空间、权力爱欲的角逐场、集体梦游的原野等,被巧妙地安排呈现。贴在墙上的外籍人士黑白照片及阿拉伯数字、秋千、电视、浴缸、地球仪、绿色塑胶外星人等各种视觉符号及道具,似乎寓有丰富的指涉意涵;灯光设计运用日光灯、黄色灯泡等适时地呼应相关的场景;而音乐若即若离地在情境上加调味料;舞者口齿流利地与观众的访谈,增加了现场的互动性及趣味性;纪录片性质的访谈影像则切置在几个段落中,述说著床事与梦事。
凡此种种,表面上看来极为有趣,在具象的传义与抽象的演绎上应有不错的挥洒空间,然而太多的元素、过多的企图,反而凸显出整个作品难以顺畅消化吸收、无法有效统整结构的问题。特别是影像的内容设计、剪接与舞蹈间的承转及对话关系最有问题,记实的影像突兀地被置放在虚拟的剧场空间里,「床」与「梦」的主题简单而且直接地被「说出来」,这种被记录的真实在剧场中适得其反地「塡满」了舞作中应有的抽象空间与深刻思维。
弹簧床上的身体美感
舞蹈的美感有一部分来自于对抗地心引力所产生的身体动力与线条,在弹簧床垫上的舞蹈则多了一份无法操控的弹性挑战。小孩子喜欢在弹簧床上肆无忌惮地弹跳,放松地享受身体的振荡起伏,但对舞者而言,却多了份技巧的掌控。《孵梦》在床上的动作编排,造就了不少有趣的身体语言,也适切地反映所传达的关系。
两对男女双人舞身体抛跌的力道、精力的使用,像是拳击场上的角力战,产生一种紧张对峙的关系;两个男子如体操般的身体运作,瞬间的摔跌、抛物线的流动线条、跳水选手般的高低弹跳,完成在平地上无法达到的身体美感;三对男女与床单的群舞,双人在床单下各露头脚,造成身体畸形延长的有趣幻觉,彼此与床单的关系则拉扯出男人与女人永远的争战。
除了上述几段舞蹈看得出经过特别雕琢之外,其他部分编舞者似乎有意回避舞蹈性的身体语言,尤其是群舞的场面。上半场的结尾,舞者于床垫上横坐成排的各种关系与墙上的影子,像是一种集体的梦魇;下半场舞者如在半梦半醒间的寤寐状态──或摸脸、抓发、弹跳,或如冰雪融化后的顺势躺下,像是梦游者的魂魄一般。可惜舞者较为生嫩,难以进入舞作的内在状态,原本富含戏剧张力的情境设计,在没有强力的场面调度及舞蹈编排下,时间的长度变成一种考验,以至于对舞者及观众来说都显得过于冗长而不知所云。
孵出现代人的集体梦呓
在男声的圣歌与《两只老虎》的音乐声中,所有舞者散躺在胡乱堆叠的床垫上,影像流动著车水马龙,一个中年男子悠然地抽著香烟,躺在人来车往的路边…,《孵梦》于此划上句点。一个个散落的墓碑与尸体横陈的意象、一个自在以路为床的人、童趣的儿歌跳跃在神圣的乐声中,构成一幅梦境般的仪式氛围,创作者对《孵梦》做了一个诡谲诗意的总结。也许谈床太直接,说梦太隐晦,一个安身立命的好所在才是重点,就像舞作中特意安排的一个若有似无的角色,一直在寻找床,表面上四处都可安眠,然而却永远找不到适合的场所。
原来在多元且复杂的社会中,太多外在的东西让人容易失焦,于是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心灵处所,流离失所便成了现代人的集体梦呓!
文字|如以墨 剧场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