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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解下的苍白对话(林铄齐 摄)
戏曲

大和解下的苍白对话

原本期待能看到两个女人之间精采的对话与过招,却因在人物刻划上不够平均而深入,以致对话空间不足,让武后大大地强过婉儿,导致在空泛的对话之后,随即转入令人措手不及的大和解结局,实乃全剧的缺憾。

原本期待能看到两个女人之间精采的对话与过招,却因在人物刻划上不够平均而深入,以致对话空间不足,让武后大大地强过婉儿,导致在空泛的对话之后,随即转入令人措手不及的大和解结局,实乃全剧的缺憾。

有别于去年「轻喜剧」风格、强调「不要思想」的才子佳人戏《秦少游与苏小妹》,今年国光豫剧队推出风格迥然不同,强调气势磅礡的宫廷大戏《武后与婉儿》,显现豫剧队多方面尝试的企图。观看这次制作所摆开的阵仗,不论是编剧、导演、演员、舞美设计人员,皆为两岸优秀的创作、表演菁英,国光豫剧队近年来在传统老戏及新编戏上的努力及用心,倾其全力的精神相当值得肯定。

戏剧张力强烈,场上效果丰富

武则天与上官婉儿是历史上饱受争议的二位女性人物,提供后人许多臧否的话题。《武》剧在二十年前已由大陆河南剧作家张新秋写就,并与导演罗云合力将之搬上戏曲舞台,并非全新作品;这次国光豫剧队重新制作,并请来相同的编剧及导演,针对戏剧张力部分加强,凸显武后与婉儿的对立焦点。从演出效果看来,的确已达成编导所强调的重点。

这出戏的情节并不复杂,说的是武后面对政治上的仇敌——上官婉儿,不但能够不计前嫌,并且予以接纳重用,开创以和为贵、勤政爱民的新局面。一切情节是在上官婉儿行刺武后这一事件上开展而成的,从武后于函谷遇险,至上官婉儿得知自己身世后,展开春苑行刺的复仇行动,再到武后面对上官婉儿当殿辱骂,两人由针锋对立,转为武后宽宥并重用婉儿为诰命大臣,整体结构完整,情节线发展简洁分明,场场相扣,节奏亦控制得紧凑顺畅,表演上唱念做打设计丰富,布景服装华丽中见细腻,整体气势也营造出磅礡大度之感,使观众不论在视觉或听觉上,都得到许多直接的快感,是一出场上效果颇佳的戏。

演员诠释人物的努力值得肯定

由豫剧皇后王海玲与其准接班人萧扬玲来诠释武后与婉儿这两个人物,颇能与豫剧队现有的演员特质相配;而演员的表现,无论主、配角皆相当令人赞赏。首先,饰演武后的王海玲,从首场恢宏大度地随著升降舞台出场,到遇刺后惊魂甫定,光从几个细微脚步的转换,就能看出不同的情绪变化。而演员功力是否深厚,正端看能否从细微处表现人物。在形塑人物性格方面,王海玲以适当而细腻的做表掌握了政治人物权谋耍狠的刚烈,以及执掌权舆的霸气,整体气质相当符合人物,而又能用刚柔并济的唱腔自剖心迹,使观众得见武后幽深的心灵内涵;当面对婉儿的辱骂时,发出的几声高难度大笑,层次叠叠推进,功力不禁令人赞叹叫好。

萧扬玲的上官婉儿一角,不论是前半段伶俐讨喜的乡间少女,或是后段为报家仇展现出的激昂情操,表现得亦可圈可点;唱腔相较于前阵子在儿童豫剧《龙宫奇缘》的演出,则又更进一步,嗓音愈加圆润,韵味也渐渐流露出来了。唯独在身段设计上,为凸显两人强烈的性格,难免显得夸张,数度出现如样板戏的招牌手势。此外,朱海珊的苏味道与殷青群的狐智通,两人扎实而精准的念白穿插点染全剧,既达到幽默的调节效果,亦连缀了情节的重要发展,具有画龙点睛之效。另外值得称许的是演员们整体素质平均,担任龙套的树德家商学生表现也在水准之上,称职地达到绿叶衬红花的作用。

人物塑造不均,对话缺乏交集

编剧致力于形塑武后的个性——在人前她有不畏政敌暗算的勇气,函谷遇险仍然镇定自若;可疑之人求见,亦能从容以对。在人后则有顾影自叹之忧,未能享受人间生命之乐,而有还原平民之想。面对国政努力作为,却仍旧不堪政敌谋算夺位之扰。在几段长篇唱腔中,武后的心境发挥得淋漓尽致,观众更是听得痛快。然而编剧在处理武后的惜才之心,深究起来却非仅是用人惟才。武后之所以能够宽宥上官婉儿,除了爱才之外,也非只为女性出一口气,而是她在婉儿身上重新发现了生命的活力及自由,当然还有青春年华,这正是久居权位的武后早已失去而求之不得的,仿佛意欲藉婉儿之身,重新追忆自己早已失落的纯真吧。另外,编剧藉武后之口,发一番女性主义论述,自是最适人选,然而观看武后所说的话,却仍是男性观点下的表面台词,显得刻板而理念先行,无法有力地说服观众。

至于另一要角上官婉儿的性格塑造,则明显地弱于武后。不论是婉儿得知自己身世,或是行刺未果,编剧对于婉儿当时的心理转折与挣扎,皆著墨不多。君不见婉儿在殿上骂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上承上官家风,发众人所不敢之议论;而当武后独取苏味道之议不杀婉儿时,她的心中难道没有知识分子求仁舍身的气概吗?而末场中其母郑十三娘简单的几句唱:「武娘娘为社稷鼎新革旧,更未有害为娘株连无辜。既然是她有意将妳来宽宥,妳就该与为娘朝夕相守。放眼天下把往日的恩怨一笔勾。」使婉儿内心的冲突在「以和为贵」的前提之下草草化解,如此转折显得过于生硬,难道养育她十多年的恩师杨儒对她一番血泪嘱咐,只要写篇文采洋溢、痛快骂人的檄文,满腔的仇恨就算发泄完毕吗?殿前一番痛斥武后的「说词」,除了三代家仇之外,竟然也只能骂出「秽乱春宫、荒淫无耻」这样的「八卦流言」,对剧中人极具杀伤力,对观众却缺少说服力。

深究起来,上官婉儿的报仇动机,竟不过像是一时被激发而起,略嫌粗糙的性格塑造,使她看来只像是个容易被煽动的热血青年(毕竟她也才十七岁!),而缺乏刚毅内敛的才智,也无怪乎三代仇敌之家恨,可以在十多年未曾谋面娘亲的几句话里得以「四两拨千金」。这点让看倌不禁轻叹一声可惜,原本期待能看到两个女人之间精采的对话与过招(在此笔者不得不频频联想到新编京剧《曹操与杨修》),却因在人物刻划上不够平均而深入,以致对话空间不足,让武后大大地强过婉儿,导致在空泛的对话之后,随即转入令人措手不及的大和解结局,实乃全剧的缺憾。虽说剧作家意欲凸显惺惺相惜、以和为贵的意旨,但由于人物性格塑造上差了那么一点,连带使得主题思想未能进一步撼动人心。而最后一场抒情性不足,难以与前五场以情节架构出的份量相衡,也有虎头蛇尾之憾。

达成艺术目的与剧种特色的冲突

近年来各方人才创作新编戏,皆勇于跨越剧种、甚至戏曲的限制,不以剧种性格划地自限,只要是能为戏服务,各种尝试皆可实践。《武》剧亦是如此。首先在念白唱腔上,除了保有豫剧原味的传统外,亦揉合了京剧、河北梆子、黄梅戏等其他剧种,以表现宫廷大戏的非凡气度,补足地方戏格局较小的缺憾。音乐设计上则新腔甚多,听来倒也觉得美听,而仍能保有豪放粗犷的豫剧味。在服装设计方面,这次由长期设计越剧及电视剧服装的著名设计师黄耘瑛担任,强调从唐代风格出发,服装头饰华丽大方,的确能表现出唐代的雍容情貌,但已与传统戏曲服色不甚相同。此非孤例,现在已有越来越多的新编戏朝此方向前进,观众若只看画面,往往难以判断是什么剧种。这个问题已存在许久,究竟要如何在体现剧情之下仍保有剧种特色,值得戏曲工作者深思。此外,在表演设计上,导演在首场的武打画面,处理得简洁俐落,使人印象深刻,唯独三次龙套进场,皆以规律动作行进,虽然演员动作整齐,可见排练殷勤,但是却显得有些呆板。又如音效方面,第一场的风声,未以传统戏曲锣鼓处理,而以模拟真实风声的音效做成,则略显做作,是美中不足之处。

整体而言,国光豫剧队这次展现了编、导、演团体合作的成功范例,整出戏的表现在水准之上,然而却有余韵不足之憾。看来一出好戏并非集结各方「一级」创作人才、耗费大手笔即可成就,也许正如王公大人的宴会(注),充满驼峰、熊掌各种山珍海味,却缺少蔬笋蚬蛤一类的食物,毕竟是少了些风味吧!

 

文字|陈慧玲 戏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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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此典故出自明人何良俊的《曲论》,该著作收于《历代诗史长编二辑》(台北:鼎文,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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