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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艺术
现象‧现场

深刻处于民众的流离失所中

野战之月剧团与差事剧团的「民众戏剧」新思维

我们既不想继续复制另一种异国情调,也不想经由「民众戏剧」的称号,沦为以对抗帝国文化为自足的狭隘偏激论者,因此我们便在彼此之间创造了一种富批判性的交流情境。当这样的情境,得以经由戏剧的形式,具体落实于生命往来的场域中时,我们似乎愈来愈从民众的代言身分中脱离出来,并更深刻地身处于民众的流离失所中。

我们既不想继续复制另一种异国情调,也不想经由「民众戏剧」的称号,沦为以对抗帝国文化为自足的狭隘偏激论者,因此我们便在彼此之间创造了一种富批判性的交流情境。当这样的情境,得以经由戏剧的形式,具体落实于生命往来的场域中时,我们似乎愈来愈从民众的代言身分中脱离出来,并更深刻地身处于民众的流离失所中。

夜晚,东京近郊的东小金井站旁,一轮秋月高挂在「野战之月」的帐篷上。这一回,演出的剧码,光从字义上出发,便充满「拼装」的美学气息。海报上写著《阿Q Genom》几个字。阿Q,当然是鲁迅笔下那个人物的新版;而Genom是英文中「基因」和「染色体」的叠合缩写。(注)

樱井大造创作美学殊异

阿Q是如何与意味著现代科技神话的基因改造工程相遇,或者说「错置」的呢?日本「野战之月」剧团的核心人物樱井大造,惯以隐喻、寓言、科技迷思融合于非线性逻辑的戏剧情境中。他强调一种超乎戏剧性元素以外的表达方式,将民众生命的内在性,从血脉的流动中呼唤出来。他的创作,由剧本写作到导演的过程,戏剧倾向都是以表现议题作为行动核心;即便在他所谓「新民众戏剧」的思维中,他认为,解释民众生活的戏剧作品,正像是将民众轻易地「贩售」给消费网路的媒体社会。如此,「野战之月」的表演,总是在帐篷中同时交错著神秘与现实的美学性质:神秘的部分,经常是呈现生命面对世界性的「杂质」所迸发出来的想像力;而现实的部分,则是将想像力贯穿于多层交织的隐喻中。

笔者自一九九五年与樱井大造在菲律宾民答那峨岛偶然相遇以来,「野战之月」的地下剧场美学,便以一种殊异的气息,散发在亚洲民众戏剧的上空。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七年之间,笔者尝试经由多次旅行菲律宾的经验,在亚洲第三世界的串联中建构民众戏剧的世界观。阿尔及利亚籍的精神医学家法兰兹‧弗农(Franz Fanon)对于后殖民文化的主体形构,成为支持「差事剧团」戏剧行动的理论后盾;然而,与此同时,似乎也迷失在一种「适应的意识形态」(ideology of accommodation)中。

差事与野战之月同台并肩

举一个最鲜明的例子,笔者当时热中参与的一项「亚洲的呐喊」(Cry of Asia)汇演,虽然形式上结合了来自亚洲十个国家的表演者,以融合传统美感的戏剧元素,来具现一个类似「全球化」这样巨大且富挑战性的议题现象,但重要的事实却隐藏在于形式的表象背后。简言之,我们在拒绝西方视东方为异国情调的同时,却在复制殖民文化所遗留下来的「糖衣」。亦即,我们也透过看似很有仪式性质的表演,在观众面前述说一种亚洲内部的异国情调。

这样的反省与美学上的自我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和「野战之月」有深层的谋合。「谁是民众?又或者说,民众的存在状态是什么?」这是樱井大造经常思考、自我询问或者询问笔者的话。理由在于,我们既不想继续复制另一种异国情调,也不想经由「民众戏剧」的称号,沦为以对抗帝国文化为自足的狭隘偏激论者,因此我们便在彼此之间创造了一种富批判性的交流情境。当这样的情境,得以经由戏剧的形式,具体落实于生命往来的场域中时,我们似乎愈来愈从民众的代言身分中脱离出来,并更深刻地身处于民众的流离失所中。

台上、台下如是坚持

一九九九年,满是风雨交织的夏天,「野战之月」首度展开亚洲巡回表演,地点是台北重新桥下的泥泞河地,舞台是一具在台湾婚丧喜庆常用的简易帐篷。在一出称作《出核害记》Exodus的表演中,「野战之月」的演员在水、火、砂石以及喃喃自语的意象中,创造出一种交叠于想像和现实之间的时空感。从一颗据传失踪于一九六○年代的核弹事件出发,演员用身体在荒地上找寻一颗失踪的核子弹头;樱井大造的寓言剧场,在现代科技文明的圣堂中点燃了一把野火,并随而带领观众回到民众心灵深处的流离处境中。

「出核害记」Exodus的台湾巡回,严格地说,应该结束于全体团员到雾社莫那鲁道纪念碑前的献花与哀悼。因为,莫那鲁道和他的族人的灵魂,曾经在军国主义的瓦斯弹中历经痛楚;现在,仍然漂泊于新殖民文化霸权的错误再现中。然而,即使「野战之月」在拆完帐篷的最后一片舞台,樱井大造还是以烧弃《台湾论》(编按:小林善纪著)这样的右翼日本漫画,延续舞台上对现实理念的实践,继续她/他们前往雾社的旅行。隔月,「九二一大地震」发生,「差事剧团」在灾民暂时栖息的帐篷中,面对著如何在帐篷中表演民众戏剧的文化挑战。

燃起向霸权宣战的火焰

「差事剧团」的民众戏剧之路,似乎在一场造成巨大灾难的地震前,朝著记忆与想像交织的座标,在时间之河中航行。从二○○○年到二○○二年之间,樱井大造以及「野战之月」的友人们,以他们深刻的反思、凝视与对话,持续和「差事」在民众戏剧圈里共同航行。我们不仅在亚洲国家之间以戏剧达成文化交流的庶务,而是对这个愈来愈向资本帝国倾斜的世界,燃起一把大雨滂沱中的火焰。

当鲁迅笔下的阿Q被拉赴刑场时,一场「真诚的虚构」(Sincere fiction)行动,已经在现代社会中隐隐成型;在「野战之月」的剧场演出中,经常性地将阿Q这样的人物赋予新的批判意涵。「真诚的虚构」所形成的误解,通常化约了弱势者存在的过程:以既定的价值作为所谓「真诚」的基础,并以「虚构」勾勒出符合权力者的理念图像。人们会说,阿Q的愚蠢应该和他智识未开有绝对的关联。当智识的符号强加在弱势者身上时,阿Q的社会过程,立即被模糊成跟不上科技文明的低下阶层人们的通性。在《阿Q Genom》这出戏中,像阿Q这样角色的「他者性」是被现代社会虚构出来的真实,有意思的是,当戏中的死人都得被模拟活著来办丧礼时,阿Q恍然大悟地说:「如果,你们是阿Q的话,死了和活著又有什么差别呢?你们是阿Q吗?」。

虽然,笔者只能了解剧情的梗概,对于樱井大造向来繁复的隐喻风格,仍有隔雾看花的感觉,却能经由演员从身体/对白中所传达出来的强烈讽喻性格,去了解樱井大造所见这个愈来愈形虚无的世界。世界性的庞大虚无感,具体而微地落在一个以科技之名行霸权之实的道德系统中,而「野战之月」就在帐篷舞台中剥露著这个由虚无感所包裹起来的世界。

文化离流失所如何救赎

去年,「差事剧团」于台北、广岛两地推出《海上旅馆》一剧;今年,在《阿Q Genom》一戏中,原来剧中那艘「海上旅馆」已经烧了(作者按:去年中,基隆外海的一艘「海上旅馆」因失事著火,在沉船的前一瞬间,由直升机垂挂粗缆,将惊慌中的渔工救上岸);用这样彻底的破局性隐喻,在剧场的跨国性互动中交互回应,樱井大造的辩证美学令人惊讶。这位日本地下帐篷剧场的导演,以一种非科学的数学状态来呈现民众的境域,尤其贴近文化学者萨伊德(Edward Said)所形容的「离流失所」(Diaspora)。

现在,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立即映现在眼前,也就是处于流离失所情境下的民众,如何找寻「救赎之道」?又或者有所谓的「救赎之道」吗?在《阿Q Genom》这出戏所形构的想像世界中,被社会或历史挤压为「他者」的人们,也在生命中搜集著被形容为「拟态化」的人生世界。那也就是,现代社会的虚构性恰恰发生于,被压迫的人通常也会经由内化压迫者的意识,而以一种虚拟似的身分掩饰自身的历史经验,借以脱离原本被边缘化的那个「他者」。樱井大造称这样情境底下的民众,表面上被现代社会的律法所保护,事实上,却处身于被科技虚构性「窥探监视」的状态下。

「现代化」这个辞性,对于第三世界的作家、知识分子和剧场人而言,永远是一桩亟待破解的「谜题」。就好比当今居主流意识形态的台湾史实研究者,总会以感激或不带批判的态度,去重新对待皇民化时期日本「近卫体制」对台湾本土化的「贡献」。然而,当他们阅读到「台湾」的同时,却也在遗忘皇民意识民粹本质的延伸,又或者内化了现代化意识,借以区隔发展中的「自我」和低度开发的「他者」,形成内闭式的本土主义。

「差事剧团」以戏剧表现批判民粹主义的同时,开始感受到「野战之月」对此一议题的回应,并同时立足于同一片全球化风雨所袭击的泥泞上。我们希望经由剧场的亚洲串联取「美学交流」之暖,却也不想在NGO(非政府组织?)的天空下,以虚假的「市民社会」来粉饰这世界的霸权关系。所以,我们还是会看见鲁迅,他叼著指缝间的烟,继续在黑白照片中,以死去的灵魂,和这世界上的阿Q们天南地北,无所忌讳……。

注:「野战之月」剧团的《阿Q Genom》,由樱井大造执导,于2002年10月18~27日,在东京JR东小金井站北口广场演出。

 

文字|钟乔 差事剧团团长、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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