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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

空转的反胃人生

纵使角色满嘴粗话,动作猥亵暴力,然而透过整体表现,依然不难感受到某种可能来自身为知识分子/创作者的矜持与观看距离。根据文字乃是一种虚构能力强大的媒介,往往足以塑造「真亦假时假亦真」的情境,由此反诸表演效果而言,第二幕结尾可说「假得很真」;不过,第一场之后形同基本装置的厕所反而「真的很假」。

纵使角色满嘴粗话,动作猥亵暴力,然而透过整体表现,依然不难感受到某种可能来自身为知识分子/创作者的矜持与观看距离。根据文字乃是一种虚构能力强大的媒介,往往足以塑造「真亦假时假亦真」的情境,由此反诸表演效果而言,第二幕结尾可说「假得很真」;不过,第一场之后形同基本装置的厕所反而「真的很假」。

2002年11月14~17日

国家剧院实验剧场

皇冠剧广场剧团《欧风晚餐》

取代一般剧场开演之前场灯三闪惯例的是,左前舞台一架妆点怀旧风情的点唱机上头的小灯泡三明三暗,所有演员在全场微亮、观众勉强可辨的视线底下,鱼贯入场,靠下舞台几近一字排开的阵式就坐,一名演员匆匆上场,掀开右前舞台的厕所门帘,脱下裤子,一屁股坐上真实的马桶上,开始人类的排泄动作……

整出戏就是这样开始了。这是奥地利剧作家维纳.许瓦布(Werner Schwab, 1958-1994)所著,中译本收录于《粪便戏剧》,一九九一年首演,二○○二年由皇冠剧广场剧团鸿鸿所导演的《欧风晚餐》。

舞台区位刻意安排

先不管该戏剧文本多么以粗言秽语、血腥淫荡、惊世骇俗而闻名,简言之,其叙事骨架,就是在说一个吃人酒吧的故事。酒吧原本聚集了一堆熟人,里头有各种不同角色,包括颟顸的说教者、强势的肉欲者、耽溺的自怜者、懦弱的附从者等人(简直正是刻画出人类灵魂底层不堪的风景),有一天,一对角色造型定位是俊男美女的「她」和「他」步入了酒吧,仿佛闯进了另一个世界,在第一幕结束前被前述一群人生吞活剥,第二幕尸骨四散、血肉乱飞,第三幕反而再次有如复活,现身与那群施暴的食人凶手展开一场对话。

针对舞台空间的区位划分,笔者认为,大致可分成两种性质。首先,非常独立于左前舞台、仅约占整个舞台三分之一大的地方,是造型上明显定位为文明优雅上流社会的俊男美女的活动范围,其余绝大区块,从右舞台到左舞台分别被这个吃人酒吧中三种特性的成员占据:标榜理性思考的猪仔与兔宝宝夫妇、粗豪野蛮的卡多力和海达、冷眼旁观并掌控全场的老板娘,有若神经质鸟儿动作的约翰、类似智障花痴的妹妹两人,则是游走全场。如是刻意安排的舞台地位和不同动线属性,自然不难明白其中必有深意,甚至立刻可以方便地定义出从戏剧文本过渡到表演空间上、于角色定位、象征意义的承载与构成。可是,是否因而也无须顾虑观众两个钟头下来看戏时观看感官的失衡与疲累?抑或是,导演刻意借此扣合剧中海达所高声咏叹的:「无关紧要。失去平衡,无关紧要。你们的国度就是畸形……」呢?

既魔幻迷离也猥琐大胆

至于右前舞台的厕所、左前舞台的点唱机,在空间地位的选择,显然除了满足剧本要求的必备舞台装置之外,也显示了导演与设计者共同意欲凸显的诉求,尤其点唱机灯光的数次刻意闪烁,仿佛某种来自天堂的讯号,也散发了魔幻迷离的美感。但是,若是作为全剧的重要象征物,几个角色轮番行礼如仪的如厕,千篇一律地让观众看见打在厕所帷幕的身影,似乎并不足以达成导演创作自述所称「把戏剧的祭坛换成了厕所──既难以逼视、又难以避开」的强力效果。至于,只有在一次中场播放过影像的电视机,则显得尴尬多余。

在表演文本上,一如导演鸿鸿开演前撰文所述:「对演员是极大挑战,他们要在台上大胆展示『猥亵』的动作与言词,要互掴耳光、互吮脚趾、啃食人肉。更大的挑战在于人物的语言经常富有奇妙的逻辑与哲思……」笔者以为,文字可说是本次表演文本的动力飞盘,频频急速前导表演内在的思维逻辑,甚至相当后设地预言情节的进展,却不容讳言,来自翻译的先天体质,加上剧作家繁复瑰丽的语言网络、现场发声的一闪而逝,也频频设下理解与感动的低栏障碍。

隐隐浮现的大哉问

以全场最常通篇说理的约翰而言,既想将这群人的荒诞处境给予一个智慧的说法:「人哪!终其一生,都必须与整个生命群像团结共存,和谐相处,也就是说,要与所有看起来有生命迹象的形体好好地相处,绝对不要想去改变别人,打破彼此之间的不一致。哪一个人的本分,不是要力求生存?其实就整个人生来看,平凡,与不平凡,其实是一样的重要。」偶尔又为其失控残暴行为找到美化合理化的说词:「我们要学习、学习、学习再学习,直到失控的感官,像一只鲜血淋漓的脚,沈沈睡去。」特别是第二幕忏悔仪式之后的告解,约翰明明白白地陈述了剧情的核心意念一二:「灵魂唱出了最后一首歌。这首歌它很特别,可是没有什么用。死人娓娓地道出了咱们的故事。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是因为它除了是个故事以外,什么都不是。」而在剧中被吃掉的俊男美女不就在第三幕以轻蔑的口吻说著:「那个白痴竟然还相信有地狱的存在」!然后,他们还将观众也拉入与这群食人者相近的暧昧地位:「现在我们微笑面对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平凡人」!最后,抓狂失态的兔宝宝夫人更是转身面向俊男美女(也与观众具有相近的暧昧地位)大声疾呼:「你们试著想像自己是血肉之驱。只要在脑子理想著自己是个活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一来,「在场有谁不是死者?抑或大家都是死者一般的行尸走肉?」的巨大提问,隐隐浮现。

整出戏的进行,在导演手法上面有几处匠心独运;其一,在于全场分幕之间的换场,但见场上微微光亮,方便工作人员的上下道具,观众同时预见了下场的陈设,使其在短短过场之间早已赤裸曝现了剧场的真实面目。虽说满场的红色颜料、仿制人体四肢器官,不再能够希望倚赖观众的错觉、幻觉而存在成立,与血迹斑斑、尸骨肉屑的吓人画面划上等号,那么,除了有助戏剧节奏的不虞中断,制造紧绷张力的适当松弛,进一步还暗藏著凭此指涉剧场的真实不等于真实的人生的寓意吧?

独具巧思、画龙点睛

其二,同属戏剧节奏的处理——导演于第二幕结束之后,安排了给予观众错觉为「谢幕」的手法,堪称别致幽默,也为颇有「戏后戏」意味的第三幕拉起了新局面的新鲜动能。但如是巧思盼望更多发挥,譬如:角色「妹妹」每次要来十块钱,投入点唱机,便放送法国香颂的乐音,浪漫绮丽,分明可能形成暴力残酷的紧绷文本的一个遐想的出口与美丽的停格,由此加大反差,或可促进文本设定的呕吐机能启动,可是每次香颂时间长度几乎一样的短促,演员的舞蹈化动作与之前演出的动作基调也未见太大区别,是以不足以构成充分的松紧调适,让观众来得及进行一次精神上的有氧呼吸。

其三,在食人行动结束后,由约翰发起了一场忏悔仪式,廉价的烛光摇曳、五音不全的的吟唱,居然走音变调成「高山青」,可以重复两次的「再来一次」,夹杂有若AV女优的淫声浪语,分明是一场荒腔走板的神圣弥撒,向世人布达了「救赎是不存在的」,亦将「面包=圣体=屎」的理念再次具现。这般一团烂泥的人生,怎么会存有救赎的可能性呢!一如剧中妹妹与猪仔的对话:「请您也原谅我吧,猪仔先生,我也想被原谅一次看看……」、「可是你从来也不曾做过什么正确的事情呀,傻妹妹。」

其四,戏尾,场上只留下饰演俊男美女的两位演员,摆出蜡像人形的姿势,以怔怔直视的眼神,目送观众离场,倒是颇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可视为导演诠释剧本的主观创作之处。

翻转堆叠悲怆的余味

语言的玩弄,应当也是此戏呈现的重点之一。虽然是个翻译剧本,表演上系采国语、台语、法文、英文的多声道发音,自有其弹性发挥、炒热现场的优点,但也多了扰乱全戏节奏的变数。而且,来自不同剧团的众家演员,各有资历和长处,简直可说舞台上五彩缤纷,一人一种鲜明的颜色。遗憾的是,未见调匀或相衬相补,徒然各唱各个的调。其中,剧终之时,饰演卡有力的演员吴朋奉激动地宣示:「我们才不是什么悲情的族群。我们过著快乐的生活。我们向来都很开心。我甚至都还能为它唱首歌。」随即唱出看似无稽的歌词:「……快快消防队  生命今天大火烧  快快消防队  我们的消防队  我们的生命点不著  快快消防队  生命对我们而言太煎熬  ……  无能为力  也不愿意  再也不…………」尽管现场即兴的味道浓厚,所幸在演员本人特质与文本角色个性的相融之下,将整场趋于疲软无力的性与暴力,翻转堆出无奈人生的悲怆余味,颇为动人。

纵使角色满嘴粗话,动作猥亵暴力,然而,透过整体表现,我们依然不难感受到某种可能来自身为知识分子/创作者的矜持与观看距离,不免令人想到约翰所说的:「文字很重要……文字是唯一一样真正具体存在的……文字就是……人生……少了悲惨岁月的人生。要是真没了文字,人类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文字是硕果仅存,唯一一样人类还能够替自己保留的东西。」进一步,根据文字乃是一种虚构能力强大的媒介,往往足以塑造「真亦假时假亦真」的情境,由此反诸表演效果而言,第二幕结尾众多角色围聚拉扯、大啖人肉的高潮戏,可说「假得很真」。不过,第一场之后形同基本装置的厕所反而容易给人「真的很假」的感觉——所以,由此来看,笔者不禁好奇,对导演鸿鸿说来,虚拟的文字世界的残酷远胜过具体的现实世界吗?

怔怔相望的疏离眼神

在剧情环环相扣、演员卖力的观赏过程中,除了少少几位观众半途离席出场,大致平顺进行。可惜的是,单一频率的频频狂笑尖叫或高挥拳头,徒然产生激生无效的胃酸反溢,就连一再高高掀起短裙的妹妹甚至脱下底裤,也不容易在暴露狂的角色性格之上配合她的言辞添加更多的撼动:「我们是人,一直到死都得做人。我们必须把下体的外衣脱掉,给大家看,那日以继夜不断燃烧的生命之光。」为此,坐在观众席上的笔者除了静静观摩一场无能为力的排泄,或者自问剧中卡有力所说的「像这种解脱需要的是身体之光」何在,多么希望也能像老板娘哭倒在暗黑之中……

或许,旅行吧!在连续反胃抽搐之后,跟随剧中角色们一起向甜美的愿景启程吧!剧场中出现了无比美丽的天光云影、长篇幸福的祝祷词……,最末,一切美丽幸福的话语终究一场虚空——此处的目的似乎在提醒观众:旅行可能不过是幻想遐思的偶发溢出,永远与现实无缘。一如约翰只会原地不动的大发厥辞:「我即将出发去旅行,在书中徜徉欧洲思想的灌木林。我将杜绝一切外在的诱惑。让自己沈浸于纯正的理智当中。」

于是,片刻美丽的天堂幻影,瞬间消失无影。结果,剧终时,导演只愿意让观众看到崩溃的老板娘跪倒地上,从场灯全暗的漆黑舞台上传来她的嚎啕哭声不止,然后,只留下那对俊男美女重回台上,有如蜡像一般,与观众怔怔相望——不知为何觉得这种疏离的眼神除了可能提醒观众面对生命真相的自我反省,也可能泄漏了导演凝视社会底层生活或灵魂底层风景的距离?!

作者按:文中所引角色对话乃出自Werner Schwab著,唐薇译,《粪便戏剧》,台北市:唐山出版,2000,6。

 

文字|杨美英 南台科技大学、昆山科技大学兼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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