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泰的演出看似没有任何现实状况的描写,可以放在任何一个社会框架里,但他强调布景和技术的前卫剧场理念,还是得算在美国写实主义的脉络中,和他本人难以脱离的美国剧场传统,透过「共时性的连结」来解读。他所谓的「总体艺术」,如果在他的作品里清晰可见,让本地剧场工作者和观众瞠目结舌,也仅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示范。
河床剧团《汽油笑声:一个人工制品》
2002年11月15~17日
牯岭街小剧场
谈河床剧团不能不先介绍编导郭文泰(Craig Quintero)。他从一九九八年起,开始在台湾执导多出小剧场演出,很快就混出名堂;尤其以「米」系列的创作作品如《锅巴》与《稀饭》等,令人印象深刻。他颠覆了台湾人对老外的想法,不进外商公司,也不教英文赚大钱;他说一口标准台湾国语,光听他声音会以为他是台北囝仔;他做田野调查做到每年一定跟著白沙屯妈祖遶境,连演出的节目单都用拜土地公的「福金」。
至于博士论文当然更跟台湾脱离不了关系,他以优剧场为题,讨论仪式、表演和台湾小剧场。去年在美国波士顿,他更筹划了台湾小剧场艺术节,邀请台湾团体前往美东演出,还在美国重要表演艺术期刊The Drama Review(注1),发表关于优剧场的论文,俨然是台湾剧场界在美国学院内的重要推手。
神性化的剧场氛围
这样与众不同的身分自然引人好奇,然而光就作品本身而言,河床剧团的作品一向拥有鲜明凄厉的视觉意象,足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吸引观众进场。舞台上有雪白或鲜红等纯色构成诗意的风景,童话里的马头人物和有魔力的玩具出出入入,还有七窍流血、倒卧在血泊里的男女。演员缓慢的动作,勾勒出死亡与生命,几可比拟电影里的特写镜头,迫使观众集中注意力,凝视舞台上的一举一动。寻常的家常动作,在漫长的时间感之下扭曲、歪斜,即使再普通的动作也有了「神性」,观众得以进入河床剧团创造的氛围,试著以剧场为道场,进行生死大问的讨论。
这样美丽的画面构成,和质疑人生重要命题的严肃内容,在当年华航空难后演出的《稀饭》中表露无疑(当然《稀饭》的灵感未必直接从这场灾难而来,导演自己也没有命题作文的意思,不过其刻意创造的银色密闭空间,乃至反复出现的死亡意象,都让人无法不联想到当年这件震动人心的新闻事件(注2))。当艺术家能在舞台上创造出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风景,提供我们浅喋新闻画面之外的想像、学术论文之外的论证,他的身分一点也不重要。我们在其中看到身为艺术家对于生命、以及自己生活环境的关怀;还有他有卓越的能力,以高度风格化的表演语汇,传达出难以辩驳的讯息(注3)。
意象成功而拼贴茫然无绪
然而这么复杂的论证,在《汽》剧仅仅四十五分钟的演出,只看到一点端倪。尽管旁白说:「事件有意义的话……在于共时性的连结……」演出中的各项元素,怎么看都只是拼贴而已。许多意象仅止于一鸣惊人,却缺乏后续发展。我们看不出演员为什么喷血在脸上,并且眼眶含泪,不由自主地悲伤到底;或是戴著牛头面具的童话角色从哪里来,他们为什么出现;更不用说题目「汽油笑声」跟演出的关联到底在哪里了。语焉不详的拼贴让观众一脸茫然(如果没有不耐烦的话),尽管编导这次用了大量的巴哈音乐和旁白,点出意象后的意义,河床剧团这次的演出,可说是嘴巴里含卤蛋般地喃喃自语。
不过剧场技术人员看完《汽》剧后应该会收获丰富。郭文泰在台湾的每一场演出,都像做装置艺术,彻底改变原本的场地,创造不同于一般台湾小剧场的视觉与嗅觉等感官经验;例如《彩虹工厂》的咖啡渣,或是《稀饭》的密闭机舱。这次郭文泰请来在西北大学任教的卡尔‧强森(Carl Johnson)设计布景,使用简单的素材,在短短三天之内完成工作,整个小剧场成了钟乳石岩洞,再藏进需要的道具,演出时的魔幻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沾满血迹的演员,随意伸手,从岩石上拉下带根的植物,一线之间区分出生死;或是边走边从岩石缝中拿出不同颜色的油漆刷,涂去旁人脸上的血,描绘出极度残酷的安慰。两者均是剧场技术成功创造的意象。
扎实的美国剧场技术为后盾
这般的效果需要布景与道具确实到位,才有可能完美。这点让河床剧团不同于一般台湾小剧场,避免了找不到身体也找不到空间的窘境。在台湾大环境无法改变的情况之下,这种小剧场制作,恐怕也仅有郭文泰可能创造。姑且不论对剧场的空间概念、美学标准从何而来,河床剧团几乎每次演出都有苦干实干的剧场技术与布景,可见导演本人对场景布局(mis-en-scene)的坚持。从以前合作的小野田奈津(这次也在城市越界艺术季的邀请演出名单里),到这次请来的强森,都是布景设计出身的剧场工作者,明显看出他在西北大学就读时,受到戏剧系所强调基础技术的精神影响。
美国的写实主义剧场发展成熟,没有在剧场里游刃有余的木工、服装、美术与灯光技术人员,写实效果必定大打折扣;经由学校一场又一场写实的制作演出,训练出许多基本工扎实,肯整天埋首在后台沾满油漆、动手做事,演出前通宵熬夜,在剧场里解决问题的技术人员。从纽约的百老汇到西岸的好莱坞,各大城市乡镇的学校与社区剧场,都需要这些人从无到有,创造奇迹。这一行是精细非常的手工业,然而规模庞大至此,也成为一种工业,是美国梦工厂的宝贵资产之一。
不同背景出身的导演自然有不同的考量,也有不同的反抗或对话对象。河床剧团运用扎实的写实主义剧场技术,却丝毫看不出写实主义表演方法,自然是以技术为剑,作为对写实主义剧场的反叛。相较于美国、日本,台湾没有扎实的写实主义剧场传统,而郭文泰的河床剧团在台湾演出,被台湾媒体报导,河床剧团官方网站却没有中文版本,甚至连中文评论都刻意翻译成英文,导演在对抗谁,跟谁对话,清楚明白。
因此郭文泰的演出看似没有任何现实状况的描写,可以放在任何一个社会框架里,但他强调布景和技术的前卫剧场理念,还是得算在美国写实主义的脉络中,和他本人难以脱离的美国剧场传统,透过「共时性的连结」来解读。他所谓的「总体艺术」,如果在他的作品里清晰可见,让本地剧场工作者和观众瞠目结舌,也仅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示范(demonstration)。对缺乏任何一种传统,目前仍在摸索的台湾小剧场而言,只可以说是一个奢侈的梦想罢!
文字|王纪泽 美国西北大学戏剧研究所硕士
注:
1.Pilgrimage As a Pedagogical Practice in Contemporary Taiwanese Theatre: U Theatre and the Baishatun Ma-tsu Pilgrimage. TDR 46:1, T173, Spring 2002.
2.请参考2001年1月22日《民生报》纪慧玲的报导。
3.单就《稀饭》而言,似乎可以被视为灾难后的心灵表现之一。请参考中外文学356 (2002年元月号)和357期(2002年贰月号),「灾难、创伤与记忆」专号,有多篇讨论美国九一一与台湾九二一等剧变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