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歌仔戏谈「传统」、「道地」,有时实在太沉重,它何曾有过定于一尊的「典范」呢?将台语的生动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杀猪状元》固然当得起歌仔戏的上乘之作,但现代人对戏有更多元的要求,当代的创作者绝对有机会以动人的作品重新定义当代歌仔戏的「道地」。
对台湾来说,歌仔戏绝对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因为,它用以表演的语言——无论你称它作「台语」或「闽南语」,即使它的腔调起码可细分为「泉州腔」、「漳州腔」,都无妨这个语言曾经是这块土地上最多数居民之母语的事实。凭著这点,歌仔戏在台湾无孔不入:庙会节庆祭祀需要酬神,它搭起外台扮仪式,并不逊于乱弹,还比讲「官话」的乱弹通俗娱人;早年有戏院,今天有剧场,不拘场地简陋或繁华,也不管戴的是娱乐或艺术的帽子,它就是能进去卖票表演;从电影、广播到电视,台湾每一种新式媒体崛起之初,几乎都是第一时间就结合歌仔戏,更足以佐证它的「卖相」。因为无孔不入,歌仔戏的身上有著极驳杂的大众流行文化的印记,它的从业者只想它活著,并不志于让它成为表演艺术中「独一无二的存在」,虽然如此,语言声腔仍然很自然地为它形塑出分明的剧种特色(注1)。
当台湾人和台语拉开距离之后
所谓「地方戏」对在地民众的意义绝对是独特的。因为,台上的人用以表演的这种语言,台下的人同时用它生活著,「活」在观众当下生活中的母语、方言,藉著「生活」织密细腻且生命力饱满地演化著,因此对他们来说,那声腔不仅仅是一种纯表演性的语言,由该声腔衍生出来的表演形式会有一种没有距离的写「实」性,便于直取他们的共鸣。歌仔戏之于台湾如此,粤剧之于广东、香港,乃至于今天中国大陆各省地方小戏仍能在各地农村风行不已(注2),都是基于这个道理。
不过在台湾,台语的客观情势变化了很多。历经日本殖民政府和国民政府戒严时期的「国语政策」,台语早就退化到只剩下生活语言,长期以来,受教程度较高的人用来思考、沟通的第一语言,大多都是国语;而「全球化」的潮流无疑将使台语更边缘化,这几年才硬生生排进学校课程的母语教学,难免要事倍功半。但另一方面,台语又以「另类流行」在台湾的流行文化里演进著,只是,大家熟稔的是政治人物或是流行歌手伍佰的台语,对现在的台湾观众(尤其是年轻人)来讲,他们和「杨丽花式」的歌仔戏台语的距离,恐怕不见得与京腔昆韵距离短!这一代从事歌仔戏创作、表演的编剧、演员,也终不复有前辈赖以生活、积累专业知识的台语本能!
当台湾人和台语文化拉开距离之后,当剧场和特殊「文化场」普遍接受「字幕」和演员共同演出之后,再要评论某出歌仔戏够不够道地,是否需要新的判准?且放下「家乡戏」情怀,笔者试从表演艺术的角度,省思台语(文)在当代新编歌仔戏中所谓「道地」的问题。
《杀猪状元》将台语之美发挥到淋漓尽致
如前所述,台语之于歌仔戏乃根柢性的关联,歌仔戏再善变,都不至于变到作为剧种之本(注3)。台语的声调、节奏形塑了歌仔戏唱词、宾白的格律以及曲牌、音乐的特色,母语、方言所承载斯土斯民的宇宙观、生命观、审美观,更直接影响歌仔戏深层的价值观和表演风格。此种典型风格的作品,可以《杀猪状元》为代表。
《杀》剧描写名为胡山的猪贩子,偶然救了上京赴考的党金龙,两人结成兄弟;金龙以假名「朱文进」考中状元后,竟拜时为宰相的杀父仇人杨猎为义父,为保锦绣前程,他不认拜弟,弃老母于不顾,胡山偶然救了党母及其女党凤英,党母拥有国宝夜明珠,胡山因献宝有功,受封为状元,金龙前来夺宝不成,顿悟前非而自刎身亡。从思想内涵和编剧技巧来看,《杀》剧传达的无非是「人在做,天在看」的小老百姓哲学,人物是善善恶恶的一元类型(如党金龙的认贼作父和幡然悔误均无足够的心理琢磨),情节转折多靠「巧合」,而不是当代新编戏进一步追求之紧实、合理的设计。尽管如此,《杀》剧却非常好看,而且足当歌仔戏的上乘之作,因为它将台语的生动之美发挥到淋漓尽致,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的情节「走」在党金龙身上,主角却是以「丑生」应工的胡山无疑。
胡山在整个戏当中,满口「四句连」(注4),又因为他是个猪贩子,他的所唱所言,大量且十分巧妙地与「猪」勾连。例如党凤英对胡山日久生情,向他暗示想嫁他一段:
凤英:小妹不嫁要住厝内,不与阿兄…阿母来分开。
胡山:阿母是我该奉待,小妹不嫁不应该。
凤英:我决心不嫁出去,要与阿兄永相依。
胡山:小妹讲话真无理,饲查某子就像在饲猪。
凤英:啊!你怎会这么讲?
胡山:大只生成要上市,才不了(编注:蚀)潘了蕃薯。
凤英:原来阿兄惊我吃了米,我偏偏要做镇椆(编注:占住砧板)猪
当胡山懂凤英的意思之后,手足无措,自道「嘴舌都打结,比在台猪较食力」,后来皇帝下圣旨,封他为献宝状元,要他游街三天,夸官亮宝,他接旨后第一句话就问:「我要杀猪卖肉,去街路游三天,无赚钱要食甚?」此类的妙语如「猪」不胜枚举,既突显主人翁的专业,也表现出小民「畅乐」、憨厚的本性。
诉诸对语言直观感受的看戏方法
传统戏经常朝「听觉」上去开发谐趣,《杀》剧在合情合理的脉络里,让这个传统技法获得高度的彰显。例如,因胡山误揭寻宝的皇榜,宫廷卫士找上门来,要他交出夜明「珠」,他会意成「猪」,故有以下对答:
胡山:猪啊!阮讲猪,恁讲猪(编注:台语的「珠」音同于国语的「猪」),你要大猪也猪?是要公猪抑母猪?是要瘦猪抑肥猪?
卫士:唉!我要宝猪!
胡山:哦!我知我知,阮讲猪母,恁讲母猪。
卫士:不是宝猪,是一粒圆圆的宝猪!
又如胡山在学朝官仪规一段:
校尉:老爷!属下做给你看…(示范)来啊!
胡山:(学)来啊!
众衙役:在!(肃立听命)
胡山:(学)在!
校尉:老爷,属下要「在」,大人不用「在」!
胡山:大人不「在」,不就扛去埋?唉,还是台猪较实在!
校尉:请大人更衣!
胡山:宫衣?是要拜七娘妈,抑是大老公好兄弟?
只要演员的唱念作打挥洒得开,这些「玩」语言游戏的段子都可以得到满堂彩。观众喜欢《杀》剧,或许有部分是对「善恶终有报」的认同,但更多是因为胡山的语言表演让人酣畅开怀,那种酣畅开怀是直观感受,不需要诉诸什么戏曲知识,而这正是从过去到现在,最多数人看戏的方法。
若用《杀猪状元》为歌仔戏「道地」的判准,这十余年来众多的剧场歌仔戏作品恐怕都要惭愧。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倘若观众只喜欢看这种典型的歌仔戏,那歌仔戏早该从剧场消声匿迹。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语言在演进,过度崇古是迷思
严格来说,我们所看到的《杀》剧并非完全的新编戏,而是大陆闽南剧种如高甲、芗剧共有的剧目,经河洛歌子团整理、精炼、再呈现的。因此,剧中浑然天成的台语,客观讲,应该是在流传和不断搬演中,由各剧种剧团集体沉淀出来的结晶。而风格相近、成形过程相仿而称得上佳作的,在台湾可见的还有兰阳戏剧团的《错配姻缘》。这类作品不只年轻一辈的编剧创作不出来,资深的前辈编剧也力有未逮,否则不会昙花一现难再得。
而显然,观众也不独钟此味。一来,是因为这种戏的酣畅趣味奠基在观者对台语的直接感受力,而现在看歌仔戏的观众未必这么懂台语;再则,今天大多数的观众不是只看演员表演,他们会要求这个戏叙述新颖、结构完整、人物鲜活、情理俱在,更严肃的人甚至希望从戏中得到一个可供玩味、思考的启示,也就是思想的内涵。正因为现代人对戏有如此多元的要求,每个剧团都有机会做各种试验,从不同的角度切入观众的心,相形之下,语言「道地度」对观众喜不喜欢这个戏,便没那么决定性了。
这么说,并不意味著歌仔戏编剧的台语(文)专业不再重要。对戏曲来说,语言(文)的经营不是雕虫小技,相反地,它是表演的一环、甚至是思想主体,所以在新的语言生态中养成的新一代歌仔戏编剧,对于台语功力仍须以专业标竿来自我要求,不能丝毫轻忽松懈,否则,便会写出一派国语、中文的语法,看似满篇文采洋溢、其实台语的灵动尽失的作品。
这么说,也不意味著「古典」台语是歌仔戏的无限上纲。笔者倒是以为,有些人一味追索老艺人外台演出时的吐字用语,认定那是不能篡动的「正港」台语,还依此否定台语文在歌仔戏另类发展的可能,是没有体察到歌仔戏在当代新处境而有的迷思。过度「崇古」对歌仔戏并无好处,笔者的理由有三。其一,像很多抢救民间艺术(尤其是表演艺术)的计划把该艺术的「晚景」当成「最传统」的荒谬一样,目前外台歌仔戏保留的是不是台语的精髓,本身就很值得商榷。其二,语言原本就是不断演进的,我们固然痛惜很多台语精髓(如谚语)或因长期不用而流失,或因它所依附的环境消失而自然死亡,但旧的失去了,只要这个语言还有生命力,就可以再有新生,实宜用平常心向前看。其三,实际从剧本语言(文)来看,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局限,现在绝不是最坏的时代。
歌仔戏在现代剧场的文学挑战
以四、五○年代在内台歌仔戏引领风骚的拱乐社的剧本为例,当初,这些剧本都是拱乐社重金礼聘最好的编剧写的,今天回顾之,除非著意重返内台,否则这些剧本只有研究价值,而绝无被现代剧场观众接受的条件。且引当年从舞台红到大银幕的《金银天狗》中,一段雍正皇帝和年羹尧将军的一段以「四句连」对答来看:
雍正:真真有影战策好,征剿暹罗奏凯歌,
今日班师回返倒,这是御弟你的大功劳。
羹尧:谢万岁!微臣再有启事来,羹尧这个入金阶,
听见斩斩杀杀为省代(编注:什么事),不知爱将何人掠去台?(注5)
在拱乐社剧本中,不论演员扮演的角色是王公贵族或是一般村夫村妇,大家的口吻、用词都一概是这种通俗、口语的风格——这是那个时代庶民观众家常的语言风格,拱乐社把它搬到舞台上,化入错综复杂的连本戏情节中,获得很大的共鸣。但对现代有字幕辅助(或干扰)的剧场歌仔戏而言,这种「拱乐社式」的歌仔戏语言不但太浅白,有的甚至露骨到至为不雅,岂能合时宜?
或谓,如果现代剧场没有字幕的配备,新编京剧的代表作《曹操与杨修》.未必能如此火红地被接受,因为光是首场一开幕让曹操吟诵短诗「明月之夜兮,短松之岗,悲歌慷慨兮,悼我郭郎!天丧奉孝兮,摧我栋梁」,就没几人能听懂(注6)!有字幕的剧场虽终究是剧场而非案头,但字幕的出现,意味著包括歌仔戏在内的当代戏曲创作,有新的「文学」挑战,从正面来看,这也是歌仔戏前所未来的创作空间。而笔者认同的歌仔戏之文学,不是案头上的作诗填词,而是「韵文唱词写得看似明白如话,其实是深厚的文学功底孕育而出,节奏感十足,戏剧感十足的戏剧的语言」(注7),往这个大处去追求,肯定要比计较某句词是不是道地台语来得有意思。
本文仅举语言之一端来讨论歌仔戏的所谓「道地」,便可见对歌仔戏谈「传统」、「道地」,有时实在太沉重,它何曾有过定于一尊的「典范」呢?每个时代的台湾观众用票房指出的方向,就是歌仔戏的「道地」。
(本刊编辑 施如芳)
注:
1.歌仔戏在台湾成形,回流中国大陆闽南一带所形成的「芗剧」(一称「歌仔戏」),因为文化差异和芗剧采小嗓表演的关系,也与台湾歌仔戏有鲜明的差异。
2.见李季纹〈业余群星,小戏发光—中国大陆「群星奖」与其农村小戏趋势〉,本刊第一二四期, 69-71页。
3.在日治时代后期的皇民化运动中,歌仔戏团讲过日语,民国六○年代,华视也曾出现过国语歌仔戏,此皆因政治力迫使所致。
4.「四句连」泛指以四句为一单位、句句押韵的口白。
5.参见邱坤良主编《传统戏剧辑录‧歌仔戏卷‧拱乐社剧本》(2001年:国立传统艺术中心出版)。
6.参见徐城北《京剧春秋》(2001年:台湾商务出版),页102。
7.这是戏曲学者王安祈形容编剧陈西汀写作《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的功力,笔者认为这个方向很适合歌仔戏,故引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