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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们的人生回馈与报酬 (许培鸿 摄)
特别企画(二) Feature 艺‧企Hyperlink

老董们的人生回馈与报酬

陶传正vs.洪敏弘

一直知道洪敏弘是一位行事低调的企业家,但这一天,谈到如何把台湾的歌舞剧,带到华人市场,冬阳暖暖的会客室里,建华金控、建弘文教基金会董事长洪敏弘脸上漾著兴致与热情。

而这个热情竟是从前年看完果陀剧场的《情尽夜上海》之后就延烧到现在。「陶爸」陶传正事后告诉我们,洪敏弘对协助台湾表演艺术产业的投入,连他都吓了一跳,「而且他把策略都想好了。」陶传正说。

这位十二年来从业余演员变成「业余董事长」的企业家,也是今天的主角之一。「陶爸」说他今天要用演员身分来说话,演员身分的陶传正有一本专门记录他在「演艺界」收入的帐户,演了十二年,「去年第一次全年收入一百万!」这算是演员里的高收入了,只是大部分来自演电视剧,来自舞台剧的,「只有一出。」

但陶爸说,演戏快乐,舞台让他经历百种人生。那种快乐很难用投资报酬率衡量。

这位少见的「快乐至上」企业家,连在家族企业发生财务危机的关头时,也要走进音乐会里去给自己一些深呼吸。

那是人生的报酬。

对表演艺术产业,洪敏弘则正计划从定期的观众成为长期的志工。洪敏弘去年在得到国家公益奖接受访问时曾说:「如果有一天,台湾退休的企业家都能当文化义工,那么对台湾艺文活动、甚至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应该会有很大的帮助。」他说:「我们根本不缺钱,现在该做的就是为社会点蜡烛。」

这是人生的回馈。

他从实业家的角度来看产业布局:「先搞好原创、制作品质,行销,然后出口。」洪敏弘观察,国内的表演团体在发展上,「最大的问题是在不懂管理与行销。」

洪敏弘的办公室里,有一幅杨三郎生世时所完成的最大号写生作品,当年杨三郎从阿里山仰望玉山,玉山云海滚滚,山头隐现,「表演艺术产业不要光看台湾市场,而要放眼十六亿人口的华人市场。」站在巨画前,洪敏弘说。

洪敏弘:我不知道台湾的歌舞剧那么好!

卢健英(以下简称卢)─国艺会今年推动的「表演艺术追求卓越」专案,据说,洪董事长是最早的发起人,当初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洪敏弘(以下简称洪)─竞争力很重要。两年前,陈郁秀提出文化产业政策的时候,我们也在思考,台湾有没有这条件?答案是「有」。台湾的文化是多元的,而且社会普遍有接受新思维的能力,这在华人地区是非常特别的。所以,我在很多场合,包括在数位内容产业的场合都告诉大家,不要以二千三百万人的市场为市场,而是以十六亿华人人口为市场。

卢─从企业家的角度来看,你们如何选择你们要赞助或支持的项目?

洪─一九六九年去参观美国福特博物馆后,我开始去了解美国基金会的运作,发现很多计划都是由基金会参与的。例如台湾的「亚洲蔬菜中心」(编按;位于台南市善化镇)当时也是美国的几个基金会一起促成的。你知道,美国的基金会和台湾的基金会一样,他们也经常持续性地寻找好的赞助项目,很多人有钱,但找不到好的项目,所以只好把钱捐给宗教团体。我们几个基金会看了几场歌舞剧和舞蹈演出之后,觉得台湾的表演艺术演出,是一个好的支持项目,才促成了后来的「表演艺术追求卓越专案」。

卢─您的家族台湾松下集团,在七○年代就成立了洪建全文教基金会,很早就开始关注台湾社会文史哲艺各领域的发展,您也在近年成立了建弘文教基金会,这和家族文化有关吗?

洪─洪建全文教基金会是在一九七一年成立的,昨天刚好满三十三周年。我刚回台湾的时候,父亲在事业上已经有点成就,想回馈社会,那时他多做冬令救济、赈灾之类的慈善救济,我和父亲建议,慈善捐助是消极性的,是帮助了一些人,但较无未来性;但是国外的基金会则著重开创性,是如孔子所说给渔网而不是给鱼的想法,做了以后可以有比较长远一些影响的。

父亲非常同意,于是就由学教育出身的大嫂简静惠出任执行长,那时我们一下子就投入一千多万元,像儿童文学奖、书目书评啦、民歌演唱会都是那个时候做的。

直到父亲于一九九八年过世,家族决定将其遗产的一半全捐给基金会。在有限的资源下,基金会虽然文史哲艺都做,但推广文史哲是比较省钱的,相对来说,艺术是比较需要捐助、要花钱的,所以基金会把钱多用在艺术类的项目。八年前,建弘证券有赚一些钱,我们就把原来艺术文化类的赞助项目挪到建弘文教基金会这里来做。而这个时候,也正好遇上政府现在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时机。

做表演艺术的赞助,需要专家做专业的咨询,所以我主动打了个电话给陶传正,他也知道产业化要做什么,我就请教他这类相关的问题。

卢─听说洪先生从年轻的时候就很爱看表演?

洪─我最早接触歌舞剧是从电影开始的,像《南太平洋》、《天上人间》、《万世巨星》,那时大约十八、九岁,觉得很喜欢;一九六五年赴美留学,学校里也有剧院,那时我比较偏重在古典音乐,但我也非常喜欢歌舞剧,百老汇也去。回到台湾之后有时出国开会,《西贡小姐》我也去看,《西贡小姐》后来到香港演,我又去看了一次。

陶传正(以下简称陶)─敏弘兄看的东西比我还广,我知道他喜欢看歌舞剧时觉得很意外,他竟然还去看了果陀剧团的《天使不夜城》。

洪─我不知道台湾的歌舞剧那么好,一直以为台湾的舞台剧还是像以前的话剧,那有什么好看?所以比较常去古典音乐会。后来我看报纸,发现台湾欣赏相声、舞台剧的观众是古典音乐的好几十倍,所以就去看了《天使不夜城》和《情尽夜上海》。看完之后,我有一个想法,台湾的文化创意要产业化,应该要从大众的、通俗的类型或作品做起,这个部分观众多,应该要让它产业化。

后来我翻了一下节目单,发现剧场的赞助单位都是服饰公司之类的小公司,和古典音乐节目赞助单位都是大型企业,赞助金额几百万、上千万的生态差很多。歌舞剧或戏剧这种通俗而有广大观众的这一块却没有人做,而这是可以本土化(localize)的方向,回来后,我想我们公司可以来参与协助,台湾的歌舞剧要走向产业化,没有大公司来带动,是很难带动起来的。

有了这个想法,基于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我后来又买了票邀请复华、新光的朋友,请他们去看戏,他们看了以后,也觉得「这个这么好!」显见大家艺术品味都不错的。

陶传正:台湾的剧场总不见中壮年人,我期许要让我身边的朋友都要成为剧场观众。

卢─从一个单纯的企业家开始步上舞台,还曾因演出电视单元剧《出走》,获得金钟奖最佳男主角提名,陶董事长现在好像也从企业界「出走」了,从企业家到演员,您对于台湾表演产业有什么样的看法?

陶─我是以演员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从民国八十二年,和李立群同台演出表坊的《厨房闹剧》那是我的第一场职业演出。到今年我进入这一行已是第十二年,演过二百七十场,十二月与果陀剧场的《跑路天使》是我的第十六出舞台剧。这么多年下来,我几乎和台湾每个剧团都演过,当然也看了台湾表演团体的起起伏伏,有时也有不胜唏嘘的感觉。

敏弘兄刚刚的一席话,好像又点燃了一个火,他把这个市场勾画出来了。大陆的话剧风格和我们的很不一样。有一年表坊的《红色的天空》邀请两岸演员同台,一位大陆演员就说:「你们演得很自然,我们演得很认真,我们连摔跤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步骤,你们好像每一场都摔的不一样。」(众笑)

这样比较的话,显然台湾的戏到大陆去发展,对他们是会有冲击,因为有差异性,但这种两岸的差异性不会长,顶多五年之后,他们也会改。

前几年和果陀一起演《情尽夜上海》,我觉得这个戏是很适合带到上海去的,虽然有朋友觉得这里面音乐不是原创的,但我觉得它美的地方正是在那些非原创,而是取自四○、五○年代的老歌,这些歌曲在台湾都能得到观众的共鸣,搬到上海,他们这一代,对五○年代、六○年代这一代的记忆是空白的,所以就像刚才敏弘兄讲的,我觉得这个部分是很可以去做的。

卢─陶爸参与舞台剧演出已经好些年了,你观察经过这些年,企业界和艺术界的互动是否出现变化?来看你演出的企业界朋友,有没有一开始只是来捧场,后来也开始把重点转到戏剧上?

陶─我猜是蛮多的。一开始很多朋友来看演出是为了我,之后都这样告诉我:「我才来一下,不过,你出现的时候,我都有看到!」(众笑)慢慢他们也会去看别的戏,像胡定吾夫妇、富邦蔡明兴夫妇就常去看表演,以前可能会以为戏剧是年轻人玩的东西,后来发现:我也可以看。

我开始主动去看戏,是在三十几岁的时候,赖声川刚回来组团演出,他们做出来的戏和更早以前那种反共抗俄的戏是很不一样的。忽然间,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在当时表坊的观众群里,是属于观念先进的「老」观众,因为大部分的观众都是艺术学院十七、八岁的学生。因为一直觉得台湾的剧场总不见中壮年人,所以在演《厨房闹剧》时,我买了三百多张票请朋友来看,当时自我期许要让我身边的朋友也都要成为剧场观众。

像蔡琴从《天使不夜城》到《情尽夜上海》,拉到很多三十岁以上的观众,这批人,原来觉得歌舞剧不太可能,但因为要来看蔡琴唱歌,后来也就认识了整体的剧场。

洪─而蔡琴受到观众的鼓励,也就继续到纽约去深造,这是非常好的事情。我在想,如果《情尽夜上海》到上海演出,我们可以考虑赞助。

陶─哇,那太好了、太好了。

洪─我们也曾经赞助过云门的《竹梦》到上海演出,上海观众的反映也非常好,他们很惊讶,怎么演到后来有工作人员跑上来,把舞台上的竹子一根根拔掉,大陆的观众觉得,怎么你们台湾的舞蹈团体这么风趣?这对他们来说是个SHOCK。

但多元文化就是这样,什么都可以接受。

陶传正:艺术团体以家族经营为主,外人很难进入

洪敏弘: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准备帮助这些表演艺术团体如何做管理。

卢─我刚刚注意到陶先生是以「演员」自居,而非企业家……

陶─说真的,我进公司真的没事儿做。我爱玩,这一路从舞台剧演到偶像剧,只要有演出,大概少有拒绝。

卢─刚刚您说,这一路来也看到很多表演团体的起伏,如果从企业经营的角度来看,您觉得有什么是台湾的艺术团体在组织经营上与企业不一样的特质?

陶─目前我们能够看到比较成熟的艺术团体,都是家族或以家庭经营为主,若要企业化经营,一定要走出这个模式。家族经营,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去拼,当然也有其优势,但也有它的缺点,就是外人很难进入,很难组织化经营。

卢─你觉得那个障碍是什么?为什么不能突破?

陶─表演团体大多以创团人为主体,编、导都他自己弄,不太可能花比较多的预算去请人好好来写剧本,或请人写出来的东西,他们也不见得喜欢。

洪─如果艺术要产业化的话,专业分工是必须的,光只靠自己人,用工作室的规模是不够的,等到艺术家没有力气做了,这些创作力量就断掉了。所以,有一次和林怀民谈起,他也很感慨,现在有成就的表演艺术工作者,大概都已经四十几岁了,衔接上有断层的危机。剧团不能组织化,系统化是我们比较担心的。

所以在我们基金会里头,我们有一个文化组,由简静惠当召集人,另外还有林怀民、严长寿、邱再兴等四位董事,对于文化工作的意涵由老师来担任,如何做企业和文化之间的连结,由简静惠这边负责,严长寿与邱再兴很擅长行销推广,所以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准备帮助这些表演艺术团体如何做管理。

甚至我们都帮他们考虑到,剧团若要雇用有经验的行政人员,可能费用太高了,我们也希望培训一些退休的企业人员来当表演艺术团体的志工,跟他们合作,费用可以很低,但却可以得到第一流的服务;让创作者继续他创作的工作,不要影响他,当团体组织运作成熟了,剧团可以永续经营,年轻人就愿意进去了,不会今天做做,明天就断掉了。

洪建全基金会一直以来就是要做开创型基金会,而像台积电、国泰的财力雄厚,他们就是做赞助型基金会,我们则是做铺路型的计划工作。

卢─事实上在艺术的推广上,很多观众对于艺术家的幕后创作过程是非常好奇的。洪先生是否考虑过这一部分?

洪─对。最近施振荣在标竿学院的演讲,谈他宏碁四次再造的经验,很多企业界的人都去听,大家想去听的不是听他如何成功,而是想去听企业为什么要转型,施振荣先生的策略逻辑是什么;艺术也是如此,艺术家当时的原创是什么?那个构想是如何延展的,会让大家对作品有更深的了解。这会很有意义的。《PAR表演艺术杂志》如果也一起来做,力量就更大了,而且你们的内容会更丰富。

洪敏弘:如果能看到整体社会的进步,这些没有声音的掌声就是最大的掌声。

陶传正:我宁可去演配角而获得掌声,而不愿演主角没有掌声。

卢─剧场朋友都喊陶董事长为「陶爸」,陶爸参与过不同剧团的演出,有没有什么不同的经验?

陶─不同的剧团有不同的工作文化,表坊的运作方式是比较像一个家庭,排戏后大家一起围桌吃饭;果陀就比较讲求效率和纪律,吃饭时间到了,大家解散各自解决,时间到准时回来排戏;从表坊到果陀,一开始我真的很不习惯。我们演员在果陀排戏,还要打卡哩。

卢─演员排戏也要打卡?这非常少见。

陶─就是照表操课啰。(笑)

卢─一般人若听到孩子要学艺术,大概都不会太支持,陶爸是怎么走上这一行?

陶─当年业余演了一次《圆环物语》,李立群随口问我:「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表演吧。」回家之后非常兴奋,也不知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客气的,我就一夜失眠,半夜把我太太摇醒:「万一他真的找我 ,怎么办?」我太太被吵醒也没好气的说:「那你就去演吧!」,这一句话就闯祸了。

我从没想过决定要去当演员,而是慢慢就变成这样了,而且一出戏就要投入三个月,时间越花越多,有一回太太就生气和我吵起来了,最后达成协定,她去公司,我来演戏,公司维持稳定,各得其所。

卢─您在排练场上,遇到的应多是年轻人,您在他们身上看到那些特质?

陶─那出电视剧《出走》讲的就是一个中年人在离开原来的环境之后,发现世界上有另一群人是如此努力为他们的理想而付出,深受感动。这出戏百分之六十是我自己的故事。如果没有来演戏,是不会接触到这个圈子的。看到这些人在排练场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导演磨炼,还继续待在那里。

卢─陶爸在排练场上有没有被导演骂过?

陶─当然有。被骂的时候头也低低的。(笑)

洪─听听我这位观众的意见。我记得每次在青年总裁会议上,大家要求传正兄唱歌,他从不拒绝的。第一他有天份,第二那种和观众直接面对面的感觉,掌声的肯定也是过瘾的。

陶─也不是天份。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演戏,不同的是在于对这件事有没有commitment(承诺),要就要来玩真的。但为什么只有我做下来了?就如刚刚谈的,当年轻导演在排练场上骂你,你会不会抛弃什么年龄、身分、经历的考量虚心接受;你会不会因为有外国客户要来或朋友小孩子结婚,突然今天就不能排戏了?做得到就一直演下来,做不到就只是玩票。一直到现在,我从不是以客串的心情来演戏的。每一戏都是专业演出。我的很多朋友们也有天份,但就是不能专心排戏。

洪─所以现在你的本业是演戏了。

陶─对。但就是收入差一点。(笑 )

洪─现在父母对于孩子要学艺术应该也都采取比较开放的态度了。我一位企业家朋友的两个小孩,一个台大化工系毕业,一个台大商学系毕业,都非常优秀,但一个要当音乐指挥,一个要走艺术管理的路,他跑来对我抱怨:「都怪你们洪建全基金会,这两个孩子从高中代起,就泡在你们图书馆,所以『变节』了。」现在大家生活水平提高,父母也都认了。

卢─每一个专业都在等待属于他们的掌声,两位可否分别就自己的专业领域,谈谈你们对掌声的诠释。

洪─我投入的事业与赞助,如果能看到整体社会的进步,这些没有声音的掌声就是最大的掌声。

陶─快乐最重要。我太太曾问我:「你快不快乐?」我说我很快乐。我宁可去演配角而获得掌声,而不愿演主角没有掌声。第一次感受到观众「掌风」,是在《天使不夜城》里和蔡琴一起同台,谢幕时,掌声如飓风般「轰」地迎到舞台前,我惊了一下,演了十年戏从没这样的经验。

 

主持人|卢健英

采访、纪录整理|兰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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