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原名叫做「石头记」。
曹雪芹说:女娲炼石,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补天,剩下一块石头未用,遗弃在大荒中,自径修炼,下凡投胎,就是贾宝玉。
云门舞集的《红楼梦》,开始不久舞台上就有一名高大长发长裙的女子,她的长裙长长地拖在后面,就像蛇的尾巴。她是女娲吗?编舞者没有明说。但这个造型使人想到《红楼梦》第一回的「女娲」,神话故事里「女娲」是人头蛇身。
女娲在舞台上攀爬蠕动,慢慢从她长长的裙后面钻出了一个全身近于赤裸的男子,大家会即刻想到:那是贾宝玉吧?
PROGRAM云门舞集2005春季公演《红楼梦》
TIME 3.25〜27 3.29〜4.3 4月中巡回台中、高雄、嘉义
PLACE 台北国家戏剧院
INFO 02-27122102
一僧一道
「石头记」是从一僧一道开始,一僧一道是叙述故事的人,是冷眼旁观的读者;一僧一道是痴迷与领悟的点醒者,在《红楼梦》全书中,他们常常出现。
这一僧一道,像乞丐,又像先知,像疯子,又好像生命的指点者。他们看到具有灵性的石头,可以缩小到像扇坠一样,托在手掌中,鲜莹明洁,便有了奇想,觉得应该在石头上镌刻几个字,带到人间文明昌盛的地方,投身成长于有教养的官宦家庭,经历花柳繁华,温柔富贵。
云门的《红楼梦》也有一僧一道,在不同的段落出现,在宝玉诞生,在宝玉出家的时候。
真假宝玉
曹家没落的时候,曹雪芹还是少年,他最后在北京潦倒落魄,书写了家族六十年富贵繁华的故事。那故事如真似幻。那故事发生在南京扬州。所以,红楼梦中有「甄家」(真),也有「贾家」(假),「甄家」便在「金陵」。真真假假,使许多考证《红楼梦》的学者伤透脑筋,但对欣赏文学的读者而言,「真」与「假」的对照牵连,却使《红楼梦》错综迷离,产生了丰富的美学层次。
云门的《红楼梦》似乎也受到影响,舞台上出现了两个宝玉。
一个宝玉穿著新绿色的小裤子,几乎全身赤裸。另一个宝玉身上披著艳红色的薄纱,光头,像一名年轻出家的僧侣。
一个入世的宝玉,一个出家的宝玉。舞台上的两个宝玉,一个在经历人间繁华,另一个走向浑沌大荒。我们自己身上,常常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一个耽溺情爱,眷恋繁华,纠缠牵挂不断的自我,另一个解脱生死,领悟无常,来去无牵挂的自我。
云门的真假宝玉,在舞台上若即若离,他们像一对恋人,是人的两个自我,他们相爱,也相仇恨;相恋,也相对立;相依靠,也相分离逃避;人世第一种爱,是对自己的爱;人世第一种恨,也是对自己的恨。
《红楼梦》的文字的描写,用了许多彩色的织锦丝绸绫罗,用了许多金银珠宝的冠戴缨络披挂,衬托著宝玉的富贵,至于肉体的部分描述则非常少。
云门的现代舞蹈《红楼梦》几乎是第一次摆脱了传统贾宝玉的形象概念,卸除了宝玉身上一层一层的外在包装,要在舞台上重新塑造一个青少年充满青春气息的赤裸肉体。
贾宝玉是十三岁的少年,他的生命像一朵春天正待开放的花的蓓蕾。云门的贾宝玉,以赤裸裸的美丽男体在舞台上出现,可能使误读了《红楼梦》的老学究们大吃一惊,但也可能真正恢复了贾宝玉的本来面目,使贾宝玉第一次以如美玉一般的青春男体出现。
舞台上的两个贾宝玉只是观众的联想。在云门的节目单上,并没有「贾宝玉」三个字。而是用「园子里的年青人」和「出了园子的年青人」。
舞蹈或许无法很具体地说故事,或许,编舞者有意和《红楼梦》原作保持比较疏离的关系。
十二金钗
十二金钗也无法一一辨认,谁是黛玉?谁是宝钗?谁是元春?谁是王熙凤?谁是秦可卿?谁是妙玉?谁是史湘云?谁是探春?
云门把《红楼梦》的十二金钗,用十二种颜色来界分。称为「白衣女子」、「红衣女子」、「紫衣女子」、「黄衣女子」、「绿衣女子」……
舞台上十二位女性,披著长长的锦绣披肩斗篷,长到盖满足踝,长到拖在地上,披风上满满都是手工绣花,每一件披风上绣著不同的花,白衣上绣的是芙蓉,红衣上绣的是牡丹,绿衣上绣的是荷花,蓝衣上绣的是红梅花……
十二名女子,是十二朵花,十二种颜色,在舞台上嬝嬝娜娜,周旋环绕在赤裸裸的「宝玉」四周,翩翩起舞。
观众在华丽灿烂彩色缤纷的十二件舞动起来如百花争艳使人眼花撩乱的披风中寻找自己可能认得出来的角色。
但是,云门的《红楼梦》和曹雪芹的《红楼梦》一样,最终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整体来说,「十二金钗」是《红楼梦》陷溺在爱恨生死中的众多女性的名册总称。
云门的《红楼梦》舞台上的十二金钗女性,因此很难区分是那一个角色,她们象征地表现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中各自命运的状态。
十二,也许更像是一年十二个月的月令,是时间的象征。
她们在时间里活著,像花,像季节,有含苞,有绽放,有盛艳,有凋零,有枯萎,也有死亡。
虽然没有直接说明每一个人扮演的角色。但是,其中一名穿著金黄色服装的女子,很容易被认为是在隐射贾元春。元春是春天的开始,是繁华,是富贵,是生命登峰造极的华丽。
「黄衣女子」雍容华贵,她的通身金黄色的服饰不仅显现出皇家的气派,使人连想到贾元春。其中更有一段,黄衣女子缓缓走过,后面有撑著伞形华盖的侍女,当她走过,两旁众人纷纷蹲跪下来,更似乎使人确定这一「黄衣女子」特殊的身分了。
贾元春十五、六岁被选入宫,成为皇妃。《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回家省亲,排场热闹盛大,透露了贾家当时炙手可热的社会地位。
大观园是为元春省亲修建的,元春却为了她心疼的弟弟妹妹破例开放了大观园。在她回宫第二个月,二月二十二日,这些少男少女住进大观园,开始他们一段美丽的青少年生活。
大观园是元春庇护下的一所青春王国,她自己失去了青春,却以皇家的势力保护青春,给予宝玉黛玉一个任意挥霍青春的乐园。
她在繁花盛放的春天缓缓走来,仿佛带来荣华富贵,带来人世的一切幸福与朝气。
然而,她也在萧索荒凉的冬天凄清地出现,反穿披风,露出白色的衬里,金黄的灿烂不见了,身后侍从的伞也残破褴褛,引路的人高举著白幡,像引领亡魂的行列。
《红楼梦》第五回关于贾元春的命运之诗如此说: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贾元春早逝,但曹雪芹并没有写完这一段,九十五回「元妃梦逝」是后人补的,但元春之死,似乎注定了贾家走向败落,也正是云门以四季来重组《红楼梦》的原因吧!
春夏秋冬
云门的《红楼梦》把一部巨大的文学名著用春、夏、秋、冬四季划分,像一首交响曲的结构。舞台布景也由著名的旅美舞台设计家李名觉,以六幅宽大的雪纺纱拉成巨大的空阔背景,六片布幕,两片白色,两片绿色,两片红色,交错重叠,组织成春的生意盎然,夏的热闹欲望,秋的萧索变化,以及冬的归于寂灭空无的一片白茫茫。
春像一个序曲,十二金钗舞动彩色缤纷绚烂的丝绣披风,如盛放的百花,像百花在风中摇曳,「园子里的年轻人」赤裸的肉体在百花间穿梭游走,他像迷恋百花的蜂蝶,他像在寻找爱恋的对象,美丽的女子使他目迷,眼花撩乱,他定一定神,可以看见白衣的女子,在许多干扰打断里,那似乎是前世有过盟约的女子。
他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徬徨寻找,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自己的前生。他想去承接,却接不住,花瓣飞扬飘散,无边无际。他回头,看到白衣的女子那么遥远,而另一名红衣的女子忽然靠近,他凝视著,白色、红色,一个那么空灵,一个那么艳丽,他左看右看,发现花瓣都已落尽,一整个春天的花全部告别飞扬离去了。
云门《红楼梦》的「春」令人想起原著第二十七回的「芒种节」。
古代每到四月下旬,要向花神饯别。过了芒种节就是夏天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芒种节」又多由闺中的少女们举行,有点珍惜青春年华的意味吧,在日本,常有俗称「女儿节」的,也是由闺中少女告别春天。
《红楼梦》中的「芒种节」,使得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孩子们都早早起来,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日。
大观园的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她们好像在跟花告别,跟春天告别,她们雀跃舞蹈,却又带著感伤,因为春天远去,花朵远去,也似乎是她们自己在向渐行渐远的青春告别。
《红楼梦》这一段描述,变成了云门「春」的主要景象。
而在「芒种节」这一天心事最多的当然是黛玉,她没有参加众人热闹的「送春」仪式,她孤独一人,带了花锄,走到僻静的地方去「葬花」。
黛玉葬花
〈葬花词〉形象化地勾勒出黛玉葬花的心事,这首长诗是古典文学的名作,也是开启了表演艺术的灵感,梅兰芳、欧阳予倩都演出民国新剧《黛玉葬花》,现代音乐家许常惠先生谱写了《葬花吟》,民间流行歌手也改编过〈葬花词〉,〈葬花词〉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云门画面的景象,我们试把原作重读一次: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著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叠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花谢花飞飞满天」在七个字中,重复两次「花」,重复两次「飞」。第一个「飞」与第二个「飞」紧紧相连。花瓣纷纷复复,从天上四面八方飘落,越飘越快,繁复迷离的视觉上的美,曹雪芹在〈葬花词〉一开始就营造了出来。云门的舞台上千千万万花瓣飘落的意象,呼应著原著的美学精神,使人向往、赞叹,也使人惋惜、感伤。
「葬花」的故事触碰到了生命本质的悲欣交集。
漫天落花,黛玉荷锄而来,埋葬落花,也埋葬自己。我们看到的其实不是黛玉,而是生命面对美与死亡的绝决表情,我们如果被感动了,是因为我们触碰到自己内在一个深藏的黛玉的部分。
黛玉葬花使许多人感动,因为我们或许已经埋葬了自己最美好的部分,我们妥协地活著,但是我们埋葬自己的「花冢」还在某处,做为曾经美好的纪念吧!
林黛玉是不可能具体的,每个感动于黛玉生命形式的人,都是在黛玉身上看到未曾死去的自己。
云门的《红楼梦》里,那名全身素白的女子,在春天时凝视漫天飞舞的花瓣,在秋天孤独徘徊于风中,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像一朵静静飘下的花瓣,在冬天的结尾,她脱卸一切人世的包袱,赤裸裸面对著死亡,几名白脸黑衣的男子,像催迫煎熬她的风霜,把她带向死亡。
那「白衣女子」,是在落花中独唱挽歌的林黛玉吗?
云门舞台上的「生」与「死」都是赤裸裸的。宝玉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恰一如原著中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黛玉在最后的死亡也是赤裸裸的,他们不要任何人世的衣服装饰来掩盖包装自己,他们似乎觉得来自天地的身体比外在的衣物更真实,也更洁净。对比起来,云门的《红楼梦》常用累赘的服装做虚伪礼教的反讽。
欲望与禁忌
舞台上有一对冠戴袍袖整齐威严的夫妇,动作拘谨有礼,一板一眼,他们似乎总是在为身旁赤裸裸的少年定出各种规矩。少年十分畏惧,学著那中年男子,有模有样地行走、作揖、磕头、敬礼,那男子使人想起了宝玉的父亲贾政。
在「夏」的一段,这男子以红纱捆绑宝玉,大加鞭挞,更直接使人连想起原著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受笞挞」这一段宝玉几乎被父亲打死的情节。
宝玉被父亲毒打有两个原因,第一件是他被诬告调戏母亲王夫人的婢女金钏,第二件是他私恋忠顺王爷包养的男优蒋玉函。
以季节来分的舞剧,在「夏」的一段,充满了少年的情欲,好像夏季的热,逼出了人内在深处潜藏的动物性本能,许多欢媾的动作,隐喻著《红楼梦》中青少年对肉体与性的游戏的好奇与探索。而衣冠整齐的父亲与母亲正是严厉禁止这好奇与探索的界限,他们设定一重一重的礼教、道德、规矩,一旦触犯禁忌,便施以严酷的惩罚责打。
欲望与道德,在成长的少年身上,一边是如此本能的悸动,另一边是那么巨大的世俗压力,《红楼梦》揭发了少年的欲望与道德正面冲突时的悲剧。宝玉彻底叛逆了家教、道德、世俗的礼法。
尾声
所有民间通俗的《红楼梦》戏剧,最后都发展成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恋爱故事。
云门的《红楼梦》中有「白衣女子」极似黛玉,而「红衣女子」也立刻使人连想到宝钗。在「冬」的一段,有「白衣女子」的死亡,也有「红衣女子」假扮成白衣的装束在象征婚姻的红纱下出嫁,更使人想起《红楼梦》情节上极重要的一回,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云门的《红楼梦》,采用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结尾。
「出了园子的年轻人」在白茫茫的雪地向生身的父亲下拜,这肉身要告谢,告罪,告别。
一僧一道把宝玉带来人间,又把宝玉带离人间。
他们三人在白茫茫大地上越走越远,留下一首歌在风中飘荡: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真正的《红楼梦》的结局是什么?
第三十六回,宝玉谈起自己的死亡,也许是一耐人寻味的一段话,他说:
「此时如果有造化,趁著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处去,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曹雪芹原来预设的会不会正是这样的结局:「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
编按
本文出自《看云门读经典2—舞动红楼梦》一书,本书将于三月初由远流出版社出版。
文字|蒋勋 艺术家 《看云门读经典2—舞动红楼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