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入表演艺术的幕后工作开始,好像跟老先生比较有缘。既非艺文记者、也非以「笔耕」为业的我,竟然能在入行不到二十个年头里,有幸「私下」与三位世纪指挥大师「聊聊」:九○年代初期访台时八十岁的杰利毕达克、曾三度访华的小泽征尔(七十一岁)及即将二度访台的罗林.马捷尔(七十六岁)。
杰利毕达克亲切如邻家爷爷,随时将你搂在怀里疼爱一番;小泽幽默随和,谈起海鲜与面食,片刻让你食指大动;马捷尔热情快语,立即激起你对音乐的热情、对知识的渴望。然而这三个来自欧、亚、美三个不同地区的音乐大师面对音乐时,却又都严肃得不得了!不,不只音乐,他们的知识广泛又丰厚,与他们对话,获益最多的竟不是从音乐出发的观点,而是从人本出发!
一月二十七日(小年夜)傍晚,获得与马捷尔大师对话的机会,顾不得工作了一天的疲惫,在短短六小时内匆匆扫视网路上各方来路的大师近况!电话连线前一小时终于能定下心来想想,到底,我们想知道什么?马捷尔跟我们—NSO、台湾的观众会产生什么样的关连与火花?午夜十二点过后,比预计晚了一小时,与大师连上线了,Hello!一声明亮的男中音嗓音,让习惯早睡的我精神大振。
虽是「第一次见面」,总是得寒暄叙旧一番:
马捷尔(以下简称马)─我当然记得一九九一年访问台北的亚洲巡回演出:印象最深刻的是很棒的(国家)音乐厅、很棒的观众,还有故宫的艺术品收藏。在那一次的亚洲巡回,所到之处观众的平均年龄都比欧美年轻一半,真是让我振奋不已;台北的观众让我惊艳到他们的热情、音乐知识与欣赏的水准。很期待再一次回到台北。
一九八五年曾指挥东京交响乐团 (Tokyo Symphony),但感觉上跟其他西方乐团没什么差别,因为,现在许多欧美交响乐团里也有许多亚裔乐手,「音乐是一种国际性的语言」,只要指挥能订下明确的想法,并用适当的沟通让所有人的音乐语法统一,就能将音乐引领出来。「人种」不是问题。
那,我们能期待在「一场音乐会」的合作里,就将NSO「改头换面」吗?国人对这次的合作有高度的期待──如果这么说不太冒犯的话!还有,为什么选柴可夫斯基、穆索夫斯基,而不是布拉姆斯、贝多芬、马勒,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因素或考量?
马─哈!哈!哈!我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指挥唷!(大师收起笑容,严肃起来)跟我合作过的乐团非常多,不论哪个地区,乐团的演奏水准都越来越好,因为演奏技巧训练越来越系统化,也越见效果。其中能否将乐团真正的水准与潜力带出来,能否将作品的音乐性发挥尽致,就在指挥的领导技巧与风格。我最大的优点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感受到乐团的优点,明确的让团员充分了解自己的优点所在,并完全发挥出来。我虽然没有听过NSO的录音或DVD,但在我第一次访台时,曾经接触过几位台湾乐手,加上从(协助安排演出的)Buchmann教授那儿的了解,及过去与亚裔乐手合作过的经验,我深信这些年轻人的基本技巧应该都不错。
我喜欢跟年轻乐手合作,因为他们对音乐都有足够的热情,只要适当地引导他们,让他们在放松的心情下沈入音乐之中,他们就会清楚知道自己处理音乐的能力,而我,只要定下一个基调让大家遵循,音乐很容易就流露出来了。
至于,选择两位俄国作曲家的作品──倒也不是要测试什么,而是我的指挥老师Vladimir Bakalenikoff是俄国人,而我又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对俄国作品特别情有独钟吧!
马捷尔大师不仅 IQ 超高,十五年前的事都记得清楚,连EQ也很棒!从他在一九六○年指挥拜鲁特华格纳音乐节创下站在拜鲁特剧院的「第一位美国指挥」开始,就不断地在写记录,成为「当代音乐传奇人物」,他的记录包括:
▲指挥过一百五十个乐团、演出歌剧与音乐会超过五千场。
▲音乐录音超过三百张,包括贝多芬、布拉姆斯、德布西、马勒、舒伯特与理查·史特劳斯等人的全部交响曲与管弦乐曲。
▲以小提琴独奏家身分演出过上百场的音乐会。
▲在每一个重要的音乐节、世界主要的音乐厅演出过。
▲获得过十项唱片大奖 (Grand Prix du Disque Awards)
▲为联合国文教组织、世界展望会、红十字会、国际难民救援会等募款演出超过五十场,获得近千万美元的捐款赞助。
假设马捷尔大师二十岁开始以指挥为专业,那么演出至今──平均一年将近一百场,不到四天就一场演出!而以音乐神童之姿,马大师五岁学小提琴、七岁学指挥、八岁上台指挥一所大学管弦乐团、九岁在纽约的万国博览会上首次公开演出!令人好奇,为什么这个七岁小孩选择的是「一根棍子(指挥),而不是一只弓(小提琴)」:
马─这是个很棒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我父母都是音乐家,我的父亲是个指挥,他发现我有绝对音感、记忆力超强、肢体的协调性不错、小小年纪就会自我纪律,也有一些音乐天赋,所以就试著教我一些指挥的技巧。当然这些因素都是成为指挥的基本要件。然而,「指挥」是一个终生必须投入的专业,除了绝对音感、超强记忆及音乐上的知识外,对音乐的敏感(sensitivity)、强烈的自我要求(discipline)、成熟理性(mind development) 、积极主动(motivation)的全心全面地投入也都是很重要的因素。
从小站在乐团前,我就有一份自信,我想那多少是天生的吧!但我也很感谢我的父母与老师正确的引导。如果重新来过,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指挥。
既然指挥得具备这么多条件,又得全心全面地投入音乐的学习,在匹兹堡大学时怎么念遍了文学、数学、哲学,就是没念音乐学?
马─还不止呢,我也念了写作,及多种语文(法文、义大利文、德文、葡萄牙文、俄文、西班牙文等)…,重点在于我自己掌控我的学习进度与内容。从小在学习小提琴与指挥的过程中,我已经广泛学习了各种作曲的技法、音乐史,因此没有必要再进大学里攻读音乐。因此我选择多面向的学习,因为学习必须是宏观的、全面的──这也是我要跟现今以音乐为专业的学生分享的。「宏观」是指知识的广度,「全面性」是深度,你必须要「拥抱知识」,音乐相关的知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看到很多学音乐的人,学钢琴的不关心器乐、学器乐的不关心声乐、学理论的不听演奏、也不关心社会上的各种变迁,更别提其他重要的文化讯息。
我曾经长期沈浸在上世纪的指挥大师萨巴达(Victor de Sabata)、福特万格勒、(老)克莱巴(Erich Kleiber)、蒙都(Pierre Monteux)、莱纳 (Fritz Reiner)的音乐启发与心灵上的影响,不只是他们完整的音乐素养,更因为他们完整的知识分子形象。因此,「阅读」,广泛的阅读是个很重要的学习过程,所有音乐专业人士都必须要具备的态度。
好严肃、也好重要的话题!原来,不只国内的音乐学生在学习上有偏差,这似乎快成了普遍性的问题,难怪马捷尔曾说:「让现代歌剧逐渐死亡的是作曲家的问题,因为,他们不关心作品是否能感动听众;只在乎自己实验性的理论是否被执行出来。」同理,我也想说,「难怪古典音乐要被灭亡了,因为,现在的演奏家快要演奏不出感动人的『音乐』,现在的观众也快要被过于简化的音乐洗脑了!」因为人文素养越来越薄、心灵的深度越来越浅了。
那,是这样的原因让马大师开始作曲了吗?在七十五岁的庆生音乐会里(二○○五年三月一日),一口气演出五首自己的作品 (Monaco Fanfares; Music for Cello and Orchestra; The Giving Tree; The Empty Pot—for boy soprano, children’s chorus, orchestra, and narrator; Irish Vapours and Capers)(注1);又在去年五月三日在伦敦皇家歌剧院首演新创作的第一部歌剧《1984》。是吗?是为挽回观众而开始创作吗?
马─作曲,很早就开始了。年轻时,创作不多,因为仍以指挥为主;近几年,创作的兴致越来越浓厚,只是演出太多只能抽空写写。写歌剧是个很大的挑战,也是很棒的经验。《1984》已经制作成DVD,并于去年在坎城影展里公开播放,希望上市后大家会喜欢。(虽然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见马大师眼睛的光芒亮了起来!)我认为音乐必须要可以传唱的,要被「记得住」的;我不是「音乐的基本教义派」却也非改革派,我相信歌剧最好还是要维持传统,一个有流动性旋律,让人可以朗朗上口歌咏的存在传统。
怪怪!马捷尔的文学作品涉猎广泛,戏剧剧本也读了不少,其中奥尼尔、契诃夫、 皮蓝德娄、拉辛、莎士比亚等人的全部剧作他全读完了,还读了不少其他与思想、人文有关的小说。然而选择一部以反乌托邦─独裁式极权主义社会的「未来小说」震撼世界的《1984》为歌剧的题材,就让人摸不透、猜不著了!难道大师不知道「歌剧里不讲道理」,只论情爱的吗?难道大师忘了自己曾说让现代歌剧走进坟墓的是作曲家的问题吗?怎么……?
马─我也没想到会在这把年纪时写歌剧!慕尼黑巴伐利亚州立歌剧院总经理艾维丁教授说服我写一部歌剧给刚整修完成的剧院演出,才引发歌剧《1984》的诞生。乔治.欧威尔是一个反法西斯、反共产主义的人,他用一种梦魇式的手法描绘行为无时无刻被监控、思想受箝制,没有自由心证、感情被摧毁、生活单调而贫乏的社会。剧中主角温斯顿与朱莉亚不由自主「相互吸引」与「思想活动」的正常人性表现,都是我们可以认同、可以自然感受的。虽然很多小说的情节被压缩或简化,但欧威尔在《1984》里想表明的一样都没有遗漏;因为歌剧可以谈更大的「灰色地带」的议题,在歌剧中,角色人物可以比真实人生还「夸大些」,因此奥毕恩(O’Brein)(注2) 跟歌剧里其他的坏蛋一样,对自己的坏也都有合理化的解释逻辑。
一般歌剧里的「英雄」主角多是男高音,而坏蛋男主角多为男中音;我却想「颠覆传统」,因此,《1984》就将男中音给了正派的温斯顿,戏剧男高音给反派奥毕恩。在这出歌剧里我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而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
听来你很喜欢创作,会想继续再写歌剧吗?
马─写歌剧很耗费时间跟体力,目前演出太多,体力与时间都无法负荷,如果有时间,我的确很想再试试歌剧的创作,或许,等二○一○年纽约爱乐的合约告一段落后,我会找出时间专心作曲呢!
从大师的「指挥日记」里得知,除了音乐与阅读的时间外,大师还喜欢打网球、游泳、收集美国画家的作品及东方艺术品,还有…美食,对吧?!
马─是啊,希望这次在台北,有人能提供我一些正确的美食资讯!
注
1.《摩纳哥的号角》Monaco Fanfares是马捷尔因曾经住在摩纳哥皇宫附近,每天被站岗皇家卫兵换哨的号角吵得有点烦而写下来的。《为大提琴与管弦乐》 Music for Cello and Orchestra则是受大提琴家罗斯托波维奇之邀而做,为带有美国早期纽奥良爵士乐风格的音乐语法;并由罗斯托波维奇首演。《施予树》The Giving Tree与《空瓶子》The Empty Pot两曲是以纽约诗人席维斯坦(Shel Silverstien)的作品为创作题材,为男童女高音(boy soprano)、儿童合唱团、管弦乐团及说书人演出,于一九九八年由张汉娜首演。《爱尔兰的忧郁与调皮》Irish Vapours and Capers由管弦乐与两位说书人共同演出,由马捷尔夫人Dietlinde Turban与电影明星杰若米.艾伦斯(Jeremy Irons)与匹兹堡交响乐团于一九九四年首演,原为詹姆斯.高威爵士(Sir James Galway)所作。
2.《1984》是乔治.奥威尔于一九四八年写的未来小说,创造了一个将党国的势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体制,以无所不在的秘密警察与监控系统控制人民的思想与行动。主角温斯顿在「真理部」工作掌管新闻、教育与艺术,却是为政府修改事实编造谎言的「谎言部」;朱莉亚带领少年反性爱联盟,却在温斯顿的办公室传送文件时与他「一见钟情」;奥毕恩是来自「大内部」的长官,假意提供两人能避开摄影机监控的房间约会,却成为两人被捕的陷阱。两人被送到「真爱部」洗脑改造──自由恋爱是犯罪的行为,在酷刑之后,温斯顿被释放了,但已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罢了。
文字|邱瑗
资深表演艺术制作人、音乐剧与歌剧导演,美国伊利诺大学戏剧硕士,具有跨音乐、戏剧的独特完整学经历背景。曾于中广、复兴与台北爱乐电台主持古典音乐、歌剧及百老汇音乐剧节目。目前为纸风车文教基金会企划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