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期杂志中,我们对访台的铃木忠志的《酒神》,做了深入的报导与解析,得到极大的回响。所以本刊特别再邀旅德的戏剧研究者林冠吾,于柏林专访到来这位自希腊悲剧故乡,将于二○○八年北京奥运时,与中国京剧演员合作演出《奥瑞斯提亚》,也曾与铃木忠志创立「戏剧奥林匹克」组织的前卫剧场导演——狄奥多罗斯.特尔左布勒斯,一谈他的创作与思考。
国际知名导演狄奥多罗斯.特尔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是希腊当代最前卫、也是最受崇仰的顶尖导演。现年五十九岁的他,出生于位于北希腊群山中的马克理吉勒斯(Makrigialos)。他的戏剧创作背景,与德国有著十分密切的关系。一九七二年为逃离希腊独裁政权的魔掌,他到了东柏林并在「柏林人剧院(Berliner Ensemble)」海涅.穆勒(Heiner Mueller)、贝诺.贝森(Benno Besson)的旗下做了四年的助理。这些导演都是当时德国剧界的巨擘,对他的戏剧理念与风格有决定性的影响。
一九八五年特尔左布勒斯成立自己的剧团,名之为「爱缇丝剧团(Attis Theatre)」,企图寻找蕴藏在身体中的回忆,回到他熟悉的希腊山林,经过十个月,探究当地传统的「过火」仪式与身体能量的开发,以及对演员进行的魔鬼训练,一九八六年推出尤里皮底斯的《巴凯》Bacchen,让酒神戴奥尼修斯复活,震撼希腊剧界,扬名国际,为希腊现代剧场开创新局。其后,执导穆勒的《米蒂亚材料》Medeamaterial、《安蒂冈妮》、《波斯人》等,都广受诸多国际艺术节的青睐与好评。至今,爱缇丝剧团在世界五大洲巡回演出的场次早已过千。今年应北京之邀,计划将与中国传统戏剧演员合作,为二○○八年的北京奥运会,特别制作《奥瑞斯提亚》,令人拭目以待。
当今东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
除了导演创作之外,特尔左布勒斯对古希腊戏剧的现代化与国际化的推动,更是不遗余力,例如在德菲市(Delphi)担任「希腊戏剧国际盛会(Greek Drama International Meetings)」艺术总监期间(1985-1987),便广邀世界各地大师级的导演,提升艺术节的国际名声。一九九三年更与穆勒、铃木忠志、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共同创办「戏剧奥林匹克(Theatre Olympics)」组织,并任此委员会的主席。他本身无疑就是当今东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
二○○六年五月,他集结希腊与土耳其演员,共同演出最古老的希腊悲剧──伊斯奇鲁斯(Aeschylus)的《波斯人》,让土耳其与希腊演员分别以各自的语言,交替地咏叹波斯王战败的悲痛独白,语言节奏配合著呼吸韵律,以及犹如痛苦面具的僵硬表情,演员整个身体成了悲痛的代名词。点出战争终结之时,只有无尽的空虚、苦痛与死亡,没有战胜者,只有失败者。导演的反战和平意旨,不言而喻地影射著伊拉克战争。再者,希腊曾受到土耳其人三百多年的统治(1453-1830),历史伤痕至今依然深刻,近年的赛普鲁岛(Zyper)之争,更加深了两国人民的芥蒂。这出剧得以作为去年(2006)在伊斯坦堡举行的第十五届国际戏剧节的开幕剧。并随即转移阵地,在古希腊戏剧国际艺术节演出。著实挑战了两国观众的文化歧见,这政治意义之重大,绝不是外人所能度量的,而特尔左布勒斯的识见与魄力令人钦佩。
酒神是悲剧的灵魂
在希腊悲剧中,特尔左布勒斯体悟到死亡是生命的定义,指出狂喜忘我(estacy)是希腊悲剧的基础,酒神是悲剧的灵魂。因此,选取剧本的主题都环绕在为自由、和平奋斗、人生的苦难、疯狂著魔与狂喜忘我。一如七○年代的许多欧洲前卫导演,他鄙弃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自然主义,极力推崇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的方式,相信唯有形式化的肢体语言才能表达人的内在情感。认为现代剧场最大的问题在于,其他的舞台要素都太过抢眼,造成演员身体的消失。为了创造「全能的演员」,他发展出一套训练演员的方法。首先,身体必须从文明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为此,演员被要求透支身体能量,在经过十个小时的马拉松长跑,理智无法操控身体的时候,才有可能达到狂喜忘我的状态。另一方面,他撷取太极的吸纳吐气法、能剧的以足顿地,借此产生绵延不绝的身体能量,配合著犹如爵士鼓般的希腊语言节奏,身体在颤动中似乎成了酒神的灵媒。
大师Q&A
特尔左布勒斯:我的戏剧都是从人出发,为人而作
特尔左布勒斯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的同时,都会开工作坊,介绍这套训练演员的独特妙方。在柏林上完四个小时的工作坊,尽管已经十分疲惫,他依然笑容可掬地与我会面,握著他厚实粗糙的手掌,仿佛可以感受到大地的温情、地中海的阳光。在这阴雨棉棉的城市里,特尔左布勒斯的亲切与平易近人,著实烘乾了我湿冷的心情。在访谈过程中,他态度郑重、认真,然而,当那位长得像奥黛丽.赫本的女侍者出现时,他眼睛随即为之一亮,对其气质与美貌赞不绝口的愉快神情,有希腊左巴的及时行乐与洒脱风趣。说他集左巴与K君两对比于一身,应是最贴切的个人写照。
Q:您从一九七七年即从事导演工作,然而一九八六年才开始导一系列的希腊悲剧,是什么促使您致力于希腊悲剧的搬演呢?
A:其实我很早就想导希腊悲剧,之所以迟迟不动,是害怕会被就此定位,恐怕这整个会像一座监狱,把我关在里面,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现在已经跳不开这个牢笼了。
再说,希腊悲剧之后的剧本,除了贝克特、莎士比亚、穆勒以外,大多显得贫瘠。当我一九八五年开始导希腊悲剧的时候,发现悲剧其实是很贴近我个人的题材,酒神戴奥尼索斯与太阳神阿波罗的冲突,是情感与理智的冲突,这种冲突同时也是我个人过去与现在的化身,这对我无疑是一种肯定。我相信,导演是个创造者,一个创造者必需拥有同样的冲突。因为这种内在的冲突是无法虚构的,不然就会是个谎言。
今天有很多冲突是用多媒体、灯光、以及其他东西建构出来,然而这些舞台要素都不具有本质性,他们是属于另一种戏剧。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人,我的戏剧都是从人出发,为人而作。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戏剧总是以演员为中心,我不需要有表现力的音乐、华丽的布景与服装、繁复的道具,一切舞台要素都力求简洁、朴实。
Q:您对希腊悲剧有深入的研究,但您在工作坊也提到,古希腊戏剧毕竟年代久远,其表演形式今人无从得知 ,甚至文本亦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既然如此,您所承袭的是什么样的戏剧传统呢?
A:(笑著说)希腊的悲情 (Pathos)。
Q:古希腊戏剧对现今的希腊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A:在希腊悲剧里我们看到的是状阔的声势、宽广的视野、巨大的悲情,所有的东西都很深层、浩大。我相信这对当今的世界是很重要的,不单单是对希腊,对德国、中国、日本以及其他国家,亦同等重要。因为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与现实社会,所有的事物都被缩小了,没有悲壮的情感,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小状况。这不是我的怀旧之情在作祟,而是我们必须从希腊悲剧中重新学习广阔与浩然的情境。
Q:您所谓的缩小是什么意思呢,这跟身体有关连吗?
A:当然,现代人因为精神上的创伤、外在环境的局限,身体变得很封闭,所有的动作都变小了,渐渐地活得像只狗似的。所以,我们得采取行动,不然,就会像穆勒所预言的,「我们需要第三次世界大战,唯有大战爆发,问题才能解决。」这将会是天大的灾难,然而,事实却是如此,我们要努力改变这种情况,就必须正视冲突、创造冲突,一如希腊悲剧。为什么悲剧是宏伟的戏剧?因为,不管它涉及的诸多题材如何地不同,冲突始终是核心,这使它得以流传千古。要厘清的是,希腊悲剧的基本原则是背弃日常生活,其表现形式是象征性与程式化,若将悲剧误解为自然主义、或写实主义的戏剧,将现实生活照搬到舞台上,它就不具有任何价值了。
Q:您曾在「柏林人剧院」担任穆勒的助理,而您也导了好几出他的剧本,他对您的影响何在?
A:穆勒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他是位大师级的人物,尤其,对希腊神话与悲剧的处理,令我大开眼界。因为他,我得以重新认识、重新理解我的传统,不像其他希腊人,思想保守,视野又狭窄,对悲剧的探索总是局限在考古学与语言学上,完全无视于时代的变易。希腊早已有新的局面,年轻的一代也有新的想法 。当初,我的《巴凯》就像颗炸弹,打破了希腊当地封闭的思想,因此,与其说它是美学的反动,还不如说是政治性的颠覆。那些传统保守派,整个晚上情绪都非常激动、愤慨,因为我开创了新的局势,呈现了资产阶级的戏剧(drama)与悲剧(tragedy)的古老形式之间的不同。在悲剧中,故事的旨意是可以直接体验到的,至於戏剧(drama)总是被套上「诠释」的外衣。当戏剧停留在脑子里时,悲剧却可以深入人的内在深处。所以,我们不能诠释希腊悲剧,不能把悲剧的人物性格化,不然就会是写实主义的戏剧。
Q:在工作坊中,您介绍了训练演员身体的方法,许多是东方的技巧,为何会选择向东方取经呢?
A:鄂图曼大帝(Osman I., Gazi 1258-1326,鄂图曼王国的创建者,也是土耳其首位苏丹)曾说,古希腊文化是“The last wave of Asien ”。亚洲或东方一直都存在我们的文化与身体里,希腊过去曾是,现在也依然是从东方到西方的桥梁,所有东方文化都是在这座桥上汇集、融合的,所以,它既不是西方,也不是巴尔干文化。我的家人其实是来自安那托利亚(Anatolien, 即希腊语所指的小亚细亚),所以我的身体是东方的身体,不是西方的。不管是在印度、中国、还是日本,我们有著同样的根源,所以都备感亲切。
Q:您曾有三出作品受邀到中国大陆演出,观众的反应如何呢?
A:中国观众都非常非常热情。我还开了好几次的工作坊,他们跟我说,年轻的导演们会来参加,没想到,一次就来五百位。在为中央戏剧学院上课的时候,也是一来就是上千人。去年,我还收到一位北京知名女导演的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不过,她导的都是改革性的中国戏曲。她说她看了我的《安蒂冈妮》很喜欢,还把当中一些程式化的动作,运用到她的创作上,让我深受感动。我到北京的时候,跟她碰面,聊得很愉快,明年夏天可能会邀请她到希腊演出。
Q:您认为中国的戏剧传统与古希腊戏剧有什么交集吗?
A:没有,只有程式化的原则是一样的。倒是与日本的能剧,有较多类似的象征符号(code),譬如说,在古希腊花瓶上,我们可以看到米蒂亚做出这样的动作(右手握拳,高举过头),而在能剧的「女形」中,也有类似的姿势,它展现了一个时刻,一声呼喊,一个决定 :「我要杀死我的孩子」。不管是能剧、还是希腊悲剧,每个姿势与动作都代表一个含义,基本姿势雷同,符号意义也相近。
Q:铃木忠志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呢?
A:我从他那儿,学到了绝对的纪律与高度的精神集中,这对我的戏剧很重要,三十年前我就开始要求我的演员做这两项,借此产生巨大的身体能量。然而,对我的作品有决定性影响的,只有波兰导演塔都兹.康托(Tadeuz Kantor),其他人的创作,其实都只是看过就算了。
Q:您长期致力于文化交流工作,想借此达到什么目标呢?
A:我没有任何策略,也没有政治、社会目的或意识形态,这听来很奇怪,可是,我本来就是个怪人,而且好奇心很强,当我注视别人的眼睛,探究其底下的意义时,总是在想:「他是怎么样的人?如何跟他展开对话才好呢?」 我反种族歧视、反沙文主义、反法西斯主义 ,更不代表任何政党,如果我说出什么政治意图,只会徒生枝节。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对人的关怀,我们生活在此时此地,就应该为他人做出贡献,因为,不是「我们」,而是「他者」才会是出路。
Q:您提到戏剧「世界化」(Universality),这词总是有希冀受到普遍理解与认同的意思,这也是您的想法吗?
A:是的,因为文化虽然有很多不同根源,其实都属于同一棵树。这不是说有很多不同的树,而是一棵树有很多不同的根,所以我们跟哥伦比亚文化、爱斯基摩、印度、非洲等等都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譬如,在非洲也有以足顿地,作为医疗方法,也有以诗歌叙述故事的传统。此外,我所谓的「世界化」,指的是身体的能量,探究这能量从哪儿来,如何被演员产生并释放出来。当身体达到狂喜忘我的境地时,人体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这种超自然的经验,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这不是理论家可以感受得到的。
Q:您到现在只导悲剧,而从没导过希腊喜剧,这是为什么呢?
A:这问题问得很好。嗯!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整个人是这么地投入,进去后就出不来了。我曾试过,可是,喜剧始终引不起我的兴趣。
PAR人物解码室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Constantin Stanislavsky,1863-1938)
俄国重要的导演、演员,也是戏剧理论家。生于莫斯科,是富商之子,自小热爱戏剧。1897年成立莫斯科艺术剧院,是俄国第一个专业剧团,1898年演出由契诃夫创作的《海鸥》一剧,获得空前成功,奠定了莫斯科艺术剧院在俄国戏剧界的重要地位。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倡「方法演技」,认为演员必须精于观察,揣摩真实生活中的行动,同时应有相当的心理学训练,能想像角色的心理状态,并通过频繁的排演,在舞台上投射出真实生活。(以上内容摘自「博客来网路书店」网站)
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1874- 1940)
俄国重要的导演及剧论家。他早年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成员之一,1905年他因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意见不合而离团。
他从传统戏剧及电影技术吸取灵感,提出了生物机械论(biomechanics)、戏剧性主义(theatricalism)及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三大主张。他认为戏剧的本质是演员的表演艺术,身体是最具表现力的舞台元素,因此要加以严格训练,使它拥有造型性、节奏感及即兴能力,令演员可以发掘自己的各种潜质。
他的理论对现代剧场影响深远,包括英国的布鲁克(Peter Brook)、波兰的葛罗托斯基(Jerzy Grotowski)、德国的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等。(以上内容摘自「民间大剧院」网站)
文字|林冠吾 柏林自由大学戏剧系博士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