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希纳只活了廿四岁,生前借借无名,却在十九世纪末突然声名大噪,成为最常被国际搬演的德语剧作家。而他,事实上只留下寥寥几部残缺凌乱的作品,却俨然现代文学的启蒙大师。他的剧作仅仅四部,题材笔法迥异,却打破古典格律,透过场景零碎却充满张力的连结,表达生存的多面性,极富现代感。
2008国际剧场艺术节《伍采克》
4/4~5 19:30
4/5~6 14:30
台北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每当诺贝尔奖颁给一位德语作家时,举凡从磐尔到卡内提、叶利内克、葛拉斯,可以发现毫无例外地,在这位作家的介绍上一定会出现一项资历:他/她得过毕希纳奖。
没错,这是德语文坛最重要的奖项,当代与诺贝尔无缘的诸多名剧作家,如彼得.汉德克、玻透.史特劳斯、海纳.穆勒、迪伦玛特、彼得.怀斯、托玛斯.伯恩哈德、马克斯.弗里施……全都在历年得奖名单上。不可思议的是,这份终身成就奖的名称,是来自一位只活了二十四岁的剧作家——毕希纳。
生前被冷落,却成现代文学的启蒙大师
毕希纳究竟何许人也?他无疑是现代德语文学最奇特的现象。他在有生之年完全被漠视,到了十九世纪末突然声名大噪,成为最常被国际搬演的德语剧作家。而他,事实上只留下寥寥几部残缺凌乱的作品,却俨然现代文学的启蒙大师。
毕希纳(Georg Büchner,1813-1837)大学习医,但他的兴趣却在政治。才二十出头,他便与同伴组成「人权协会」,号召饱受压迫的平民起而反抗贵族的剥削统治。然而事迹败露,毕希纳幸免于难。为了筹款营救同志,他迅速写成剧本《丹顿之死》Dantons Tod,这也是他生前唯一发表的剧本。后来逃往法国,又获邀到瑞士讲学,旋即病故异乡。
毕希纳留下的剧作仅得四部,题材笔法迥异。毕希纳藉法国大革命题材的《丹顿之死》,思考革命的真义。在剧中,丹顿成了反抗假人民公意为名、行恐怖统治之实的代言人,然而人民却反过来处死了丹顿。死前的丹顿,毫无逃亡或求生的意志。曾经热情鼓吹理想的毕希纳,在剧中对革命的省察竟如此悲观而成熟。他指出革命不是万灵丹,两条迥异的革命路线:追求「群众的胜利」还是「个体的自由」?历来对此剧——以及毕希纳所有作品——的分析论断南辕北辙,有人在每句台词都看见革命的热血,有人却在字里行间一再撞见虚无;他的作品乍看断错处处,凿痕累累,但实可视为他对这矛盾宇宙想法的直接呈示。
透过零碎场景,表达生存的多面性
毕希纳的剧作打破古典格律,透过场景零碎却充满张力的连结,表达生存的多面性,极富现代感。他对人类精神状态的关注,更发为小说《棱茨》Lenz,文中心理分析与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融为一体,成为史上最早深入精神分裂状态的作品,也开创了德国现代散文写作的风格典范。
一八三六年的《雷昂采与蕾娜》Leonce und Lena是应出版社征稿比赛而作,因寄达时间过期而遭原封退还,死后才从遗稿中出土。这是一出喜剧,一个童话,一部游戏之作却别有深意。厌倦了虚伪宫廷生涯的的王子雷昂采逃避政治婚姻,与一位民间女子一见钟情,想不到两人正是原本被彼此许配的对象,在结婚典礼上两人还假扮成机器人,kuso之余,也有人类终究受困于预设程式的嘲谑。王子的人生目标是无所用心,登基后也要求百姓无所事事。两位主角到底是逃脱了他们的牢笼还是恰恰自投罗网?雷昂采到底是个社会寄生虫还是与紧箍咒对抗的清明灵魂?剧意到底是讽刺不食人间烟火的统治阶级,还是寄托对劳动大众的悲怜?在在难以一言蔽之。这出暧昧作品于是深受当代导演热爱,二○○三年罗伯‧威尔森在柏林剧团制作的音乐剧版本更是大受欢迎。
毕希纳同年创作的《沃伊采克》Woyzeck取材自一八二一年一桩社会新闻:莱比锡一个曾做过发型师与士兵的流浪汉,因为发现情人红杏出墙,而将她杀死。沃伊采克是个社会边缘人的代表,为了养家他除了当兵之外,还将身体卖给医生当实验品,每天只吃豆子,导致幻视幻听意识混乱,地位低卑也让他受尽歧视与讥嘲。当唯一的「财产」——他的爱情受到威胁时,生存便陷入绝望。
他的意义,只能在他的字里行间寻得
罗伯.威尔森有句名言:「艺术家的责任不在给答案,而在问问题。」置之毕希纳最恰切不过。他从不提供结论或解决之道,反而是以写作在激发、在建立一种冲突与争辩的动力法则,寻找种种相对可能性的抵触与互动。他摹写任一最微小个体丰富的存在,并嘲弄所有将生命纳入狭隘的人为系统(尤其是知识系统)的企图。这揭示了他所有形式的混乱与断裂、情节的乖异冲突背后,隐藏的宏观信念。也因此,吊诡地,妄想有系统地论述毕希纳的作品毕竟是缘木求鱼。他的意义只有在最末节的字里行间寻得——这也是毕希纳迄今仍然无比迷人的原因。
文本导读
从《沃伊采克》到《伍采克》的断简成篇
沃伊采克在剧中是最敏于思考、最感情丰富、甚至最自觉的一个人,换言之,他比起其他麻木不仁的角色远为「人性」,却为此受尽自我折磨。让历来观众大为震撼的早非剧中的社会控诉,而是作者对生存状态的质疑。
文字 鸿鸿 诗人、电影暨剧场导演
毕希纳的遗世之作《沃伊采克》Woyzeck题材虽写实,细节安排却极尽荒谬、极端之能事,成为一世纪后的表现主义之先驱。他不只在写一个嫉妒通俗剧或一个无产阶级小人物的悲歌,他给了沃伊采克一个稳定职业、一个家,生存条件较真实的主角好得多,但处境却更为悲惨。沃伊采克在剧中是最敏于思考、最感情丰富、甚至最自觉的一个人,换言之,他比起其他麻木不仁的角色远为「人性」,却为此受尽自我折磨。让历来观众大为震撼的早非剧中的社会控诉,而是作者对生存状态的质疑:人果真是自己行为的主宰?还是无论愿意与否,人都在被自己的内在冲动和/或外在环境所左右?在一个手稿版本中,沃伊采克杀死玛丽后投水自尽——这结尾显得颇为暧昧,可能是他在湮灭凶刀时的失足,也可能是有意的自尽。在另一个版本里,沃伊采克并未淹死,而是被法庭处决,一如真实事件的下场。
四部手稿出入大,贝尔格取一写成歌剧《伍采克》
会有这么多不同版本,肇因于这个剧本根本没写完。毕希纳留下的是未编次序的残稿,字迹极度潦草,并有四个出入不小的手稿本,在作者死后多年才整理出版。一九二五年,作曲家贝尔格就是根据早期误判字迹的版本Wozzeck,将之谱成了无调性歌剧的里程碑《伍采克》。
歌剧《伍采克》的当代制作,较知名的有薛侯(Patrice Chéreau)一九九二年的导演作品。他运用几何形状的舞台,将人物内心状态外化为行动的非写实表演,传达了完整的梦魇气氛。一九九六年Peter Mussbach在法兰克福歌剧院的制作具有表现主义风格,二○○七年Calixto Bieito在巴塞隆纳大剧院的制作则将场景设为巨大工厂,各具奇特美感力道,都有DVD可以窥豹。
世界名导各自发功,戏剧版名作如林
戏剧版的制作也名演如林:约瑟夫.纳许一九九四年的舞蹈剧场版本曾于一九九九到香港艺术节演出,译为《胡锡传》,以精简的桌椅变化、人物的神经质肢体语言,将悲惨化为黑色幽默。罗伯.威尔森二○○二年的版本找来汤姆.威兹(Tom Waits)作曲,是色彩浓重的音乐剧场风格。欧斯特麦耶的版本则是二○○四年亚维侬艺术节的开幕大戏。他将角色身分完全转化成当代德国的贫民,用堤防前的水塘一景到底,逼真的生活气息、大胆的暴力处理,挖掘出剧本的爆发力。在台湾,从前国立艺术学院搬演过日据时期台籍大头兵的转化版本,去年台北艺术大学也刚刚演出陈仕瑛导演的《沃伊采克》,以怪诞马戏风结合舞蹈剧场形式。
延伸阅读
李士勋等译,《毕希纳戏剧集》,台北:唐山出版,2000
剧场诠释
物件、肢体、空间的动能展现梯子肢体实验室 《伍采克》空的舞台上,一张张木椅在演员操弄下,不断变形,一会儿组成旋转的顶棚,一会儿组成囚禁伍采克的棺材状牢笼。除了暗示场景,也勾勒角色内在。
文字 廖俊逞
一开场,伍采克的木椅瓦解成碎片,再也无法修复。这段极具象征性的场景,隐喻伍采克注定破碎的人生,也呼应接下来整场戏,纯粹运用简单的木椅,所建构、描绘出荒谬、病态、黑色的世界,观众将惊讶于,木椅的功能不再只是道具,而是不断变形的象征符号,人类处境的真实样貌与悲剧性,竟驭繁为简地在动作和空间的交互运动中被揭露。这是来自韩国的梯子肢体实验室,以肢体剧场形式,深掘文本的潜在戏剧性,发展出充满动能的动作语汇,演绎被称为是当代戏剧中最不可思议、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毕希纳的《伍采克》。
肢体动能十足,创意演绎文本
梯子肢体实验室(Sadari Movement Laboratory)是导演林度完于一九九九年创立,他在法国贾克.乐寇(Jacques Lecoq)戏剧学校毕业后回国,开始肢体剧场的实验。梯子肢体实验室非常强调创作过程中的集体创造,从剧本分析、转译剧本内涵,到透过肢体演绎文本,全体演员共同挖掘崭新的表现手法。导演林度完认为,动态的空间转换及舞台上演员的节奏,比写实戏剧的对话对白更能够深刻的描绘角色的心理状态、社会阶级。因此,为了极致展现每位团员的肢体能力和特色,他们都必须接受贾克.乐寇的小丑、默剧表演课程,以及韩国传统乐舞训练。
该团所搬演的《伍采克》,去年于爱丁堡艺穗节上演,拿下「整体剧场奖之最佳肢体表演」。空的舞台上,一张张木椅在演员操弄下,不断变形,一会儿组成旋转的顶棚,一会儿组成囚禁伍采克的棺材状牢笼。除了暗示场景,也勾勒角色内在,例如情妇玛丽亚与好色士官长邂逅的时候,两张背对背的椅子意想不到地有强烈性暗示的效果;当其他演员念唱著无歌词咏叹调;发出刺耳嘲讽声时,高速旋转的椅子诉说了骚乱的情绪及伍采克失序的世界。因此,就算没有字幕,不了解故事,少了演员表情丰富的肢体,观众也可以清楚理解伍采克错乱的痛苦转变成谋杀意图的过程。虽然有评论认为,他们的手法减弱了文本深度,但对于物件、空间和身体等视觉意象的组成和运用,却都一致给予高度肯定。
男女主角表现杰出,音乐与剧情巧妙跳探戈
剧中两位表现杰出的演员,权在源以巨大的肢体张力,把怯弱、神经质、备受欺瞒的伍采克演得说服力十足,评论认为他是去年艺穗节中表现最杰出的演员;饰演女主角玛丽亚的郑恩瑛,在她和士官长发生性关系的一幕,其散发的性能量强烈得令人血脉贲张。此外,阿根廷作曲家皮亚左拉的乐曲如波浪般,随情节高涨,巧妙地与剧情跳起了探戈,也令人不得不赞叹导演的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