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代最受瞩目的华裔钢琴家之一的郎朗,是如何走过艰困的学习岁月、赢得大师的欣赏、登上跨越国际的音乐殿堂?从他亲笔撰写的成长故事《郎朗:我用钢琴改变世界》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一路走来的风雨经历与跌宕心情。本刊特选摘录其中两篇,以飨读者。
羞辱
那一次,父亲和我得顶著雷暴和沙尘暴骑车去发脾气教授的琴房。在春天,强风把肮脏的黄沙从戈壁一直吹到北京城,我们浑身都会被沙尘覆盖著。雨一下,雨水就把尘土黏在我们的脸上和衣服上。虽然我穿著黄雨衣,每次自行车骑过一个水坑,污水就会溅得我满身满脸。等我们到达的时候,我浑身湿透了,脏兮兮的,父亲也一样。我们在冷风中直打哆嗦,但发脾气教授没有问我们需不需要毛巾。
父亲说:「教授,如果您让我们把身上弄乾,郎朗就可以开始弹琴了。」
「没这个必要了。」她说,她的声音比冰还要冷。
父亲问:「为什么呢?」
「我已经决定不再教你儿子了。」
死一样的沉默。
我感到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看到父亲的眼圈也变红了。
他说:「这我不明白。我的儿子是个天才。」
「大多数学钢琴的孩子的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绝大多数孩子都不是。郎国任,你的儿子不仅离天才差得太远,他连进音乐学院的资格都没有。我想他恐怕是不可救药了。」
父亲争辩说:「但是教授,他赢过比赛,报上有关于他的各种报导。在沈阳他很出名。」
「沈阳不是北京。」
「您一定得再考虑一下,教授。我们全部的赌注都放在这孩子的才华上了。我放弃我的好工作,到这儿来住在一间小破房里,就是为了让您教他。」
「郎国任,对不起,我主意已定。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们走出来时,浑身仍然湿淋淋的。我们又走进了雨中。我抱著父亲的腰,骑车回到公寓。一路上,我哭个不停。我作为音乐家的生命就此毁灭了。我的未来崩溃了。当父亲跨下车时,我看不出他脸上流著的是雨水还是泪水。那也无关紧要了。什么事都不再重要了。
父亲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我生命的头一回,我感觉到他是一筹莫展了。我没了老师,没了准备音乐学院考试的途径,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现实。在这个巨大、无情的城市里,我们无亲无故,失去了方向。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学的合唱团。合唱团的指挥请我担任合唱团的钢琴伴奏,我特别喜欢伴奏,因为合唱团的小孩都夸奖我的演奏。我取代的那个钢琴伴奏以前老是犯错,但我很少出错。在我生活中很凄惨的那段时光,我觉得没人欣赏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才华,只有合唱团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光。
在发脾气教授拒绝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亲提前一个小时叫醒了我。
他说:「我想要你每天上学前多练一小时的琴,每天放学后再多练一小时。你三点回家后,一直要练到六点,而不是五点。」
我觉得那毫无意义。我练琴为了谁呢?但父亲此刻的心境是容不得我有任何质疑的。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份我以前没有见过的疯狂。
他说:「你一定得像活不过明天那样地练琴。你必须练到每个人都能看到,没有人有理由拒绝你,你是第一名,永远会是第一名。」
那天合唱团排练的时候,我试图忘记发脾气教授,还有父亲不正常的情绪。老师对我的表现多有褒奖,但她觉得合唱团还需要再花点工夫,于是她把排练时间延长了一个半小时。我知道如果不能在三点钟开始练琴,父亲会生气,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心想,一旦我告诉他,事实上,我下午一直在弹钢琴,他就会平息下来。
排练结束后,我快步走回家去。在我快走到楼门口时,我可以看见父亲从我们家十一层的阳台上探身往外看。他冲著我声嘶力竭地喊叫著。
「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回来!你这个没信用的家伙。你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你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毁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又狂野。父亲以前也吼过我,但从来没像这样。他听起来真的像是疯掉了。等我进了房门后,他对我的攻击就更厉害了。
「你耽误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练习,这两个小时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他叫嚷道:「太晚了,时间补不回来了。什么都太晚了!一切都毁了!」
我说:「这不是我的错。老师要我留下来排练——」
「我不信。」
「爸,我没说谎。我——」
「你是个骗子,你是个懒虫!你太不像话了。你没理由再活下去了,一点理由都没有。」
「您在说些什么啊?」
「你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到沈阳!」他狂喊道:「人人都会知道你没考进音乐学院!人人都会知道你的老师不要你了!死是唯一的出路!」我开始往后退,远离父亲。他的吼叫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歇斯底里。「我为了你放弃我的工作,放弃了我的生活!你妈为了你拚命干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每个人都指望著你,你倒好,回来这么晚。老师不要你了,你还不练琴,你还不照我说的去做。你真的没理由再活下去了。只有死才能解决问题。即便现在就死,也不要生活在羞辱之中!这样对我们俩都更好。首先你死,然后我死。」
在我生命中头一次,我感到了对父亲深深的仇恨。我开始诅咒他。
「吃了这些药片!」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药瓶——我后来才知道瓶里装的是药性很强的抗生素。「现在就把里面三十片药片全吞下。吞下去,你就会死,一切都会结束。」
我跑到阳台上,想要躲开他。
他尖叫道:「如果你不吞药片,那就跳楼!现在就跳下去!跳下去死!」
他向我跑过来,我开始使劲踢他。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狂暴的行为,但我害怕他会把我从阳台上扔下去。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想像自己从十一层楼摔下去,脑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稀烂,我的血,我的生命慢慢地从我身体里流走。
我央求道:「停一停!你这是疯了!别来碰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我又跑回屋里。
父亲喊道:「你要是不跳楼,那就吞药片!把每一片都吞下去!」
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的双手,它们是我身体中最宝贵的部分。但此刻我开始用拳头击墙壁。我想要把双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头都砸断。我伸手猛击墙壁,就像拳击手猛击对手的脸。
父亲叫道:「停下来!」
我也大声叫道:「偏不!」
「你会毁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我恨你。我恨钢琴。如果不是钢琴,这些事都不会发生!钢琴让你发疯。钢琴让你想要杀死我!我恨这一切!」
父亲尖叫道:「停下来!」
他跑过来,搂住我,开始抽咽起来。「停下来!」他不断地重复著,一边把我抱进他的怀里。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住你。但是你不能伤了你的手。郎朗,求求你,别伤了你的手。」他亲吻了我的手指,亲吻了我的脸颊,但我还是不停地诅咒他、踢他。
他说:「儿子,我不想要你死。我只想要你练琴。」
我边哭边说:「我恨你。我再也不会练琴了。只要我活著,我就永远不会再碰钢琴。」
两匹马
音乐厅空无一人。舞台上除了那架史坦威,也是空荡荡的。两个小时后,我会坐在钢琴前,音乐厅里的所有席位都会坐满人。那是二○○三年十一月,我将在卡内基音乐厅举行首次独奏音乐会。音乐会的门票几个月前就销售一空了。
举办这场独奏音乐会的时候,我的事业正处于一个不同寻常的时期。我二十一岁时已经拥有众多的乐迷。媒体关于我的报导多数是正面的,但负面的批评也越来越多。有些乐评人一开始把我捧上天,如今却要把我打翻在地。
格拉夫曼先生请我到他家里吃午饭。他说:「这样的批评是可以料想到的。不批评你,他们做什么?批评是他们存在的理由。」
我透过窗户观望街对面的卡内基音乐厅,那是一个我必须攻破、征服的堡垒。我告诉格拉夫曼先生:「我想要弹得真正地出色,即便是最刻薄的批评家也必须承认我的价值。」
格拉夫曼先生说:「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讨好评论家来弹琴就好像是认为你能迷住魔鬼。你没办法想得比他更周密,你也没办法比他更迷人。你能做到的只是认识你所演奏的曲子的伟大之处,然后完全沉浸其中。」
我将要演奏的曲子确实很伟大:舒曼的《阿贝格变奏曲》、海顿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萧邦的《降D大调夜曲》、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还有谭盾的《八幅水彩画的回忆,作品一号》。我挑选了这些曲子是为了节目的丰富多彩,也是因为音乐的美。和交响乐团同台演出时能让乐声回荡在音乐厅的每一个角落,独奏会则全靠你一人提供同样强度的声响,这完全是两码事。当然,职业道路走到如今,我对独奏音乐会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出是一次独特的经历,我必须要十全十美。
我认为我的演奏做到了十全十美,我感到听众也有同感。喝采声热烈真挚,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大喜过望。到了加演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决定。除了李斯特的《爱之梦》和舒曼的《梦幻曲》之外,我想要安排一个特别节目。我想要和父亲合奏一首曲子。和许多从事音乐的人一样,父亲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但他在音乐上的抱负过早夭折了。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在我身边,追随我的每一步,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尽管我们共处的时光中有过难以言喻的糟糕岁月,我也恨过他,但是没有他,我不会有今天的音乐事业。这一事业早已成为我自己的梦想。和他在卡内基音乐厅合奏一曲是我对他表达的些微感激之情。况且,他是一个很好的音乐家,我知道听众会欣赏他,我们的合奏会充满乐趣。
对于纽约听众来说,二胡是一件具异国风情的乐器,父亲拉得棒极了。我们挑选了一首叫《赛马》的中国曲子。我把曲子的名字改为《两匹马》,因为我们改编了曲子,以适合两种乐器合奏。这首曲子活泼有力,钢琴和二胡奏出骏马奔跑的声音,让父亲充分展现他的演奏技巧,而他的演奏也确实非常精湛出色。听众们为我们起立鼓掌欢呼,我们俩手牵著手,向听众鞠躬。那一刻,我悠然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漫长道路。那一刻象征了空前的胜利与和解。
虽然我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过去的伤痛,但我和父亲的关系如今有了本质上的变化。从我们最初抵达费城到如今六年过去了,这期间的转变是戏剧化的。在中国,父亲是我的老板;在美国,我慢慢地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他的老板。值得敬重的是,父亲接受了这个角色,完全没有怨言。他能理解,这种状态主要是因为我在中国以外的业务往来都用英语沟通,我比他更有能力来处理自己的事务。更重要的是,他认可了我的能力,而且从来都是站在我身后,为我撑腰。和经纪人、唱片公司和公关公司谈判都是由我本人出面。我在操纵自己的事业,自己做该做的决定。我希望父亲能默默地接受一个辅助者的角色,当他真的接受了这样一个角色的时候,我对他的敬意加深了。他的无私奉献又一次经受了考验,而他又一次通过了考验,即便代价是他强烈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