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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表演艺术年鉴》书封。(国家两厅院 提供)
艺@书

公共性的临界:剧场在制度与资本之间的未来考验(下)

《2024年表演艺术年鉴》书摘

资本化观察(1):创业语境下的台湾剧场生态

当文化政策以「创业者精神」或「文化内容产业」作为推动剧场生存的口号时,实际构成的是一种「无资本的资本化想像」:表团被鼓励登记立案、建立品牌、提出营运计划、发展收入来源,仿佛只要具备创业语言就能进入文化市场。但台湾剧场的现实是:缺乏风险资本、观众市场小、制作成本高,几乎所有创业想像都仅存在于补助表格里的模拟现实中。

如哈拉瑞在《人类大命运》中所言,现代社会的主导逻辑早已从政治转向资料与资本。创作者若无法产生可转换的资产(如平台流量、投资回报),就无法在经济秩序中拥有位置。剧场团队被当成创业者,却从未获得创业该有的「风险共担机制」与「中介投资结构」,只能年年提案、补助、结案、归零。

从傅柯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资本化治理」实则是一种规训:剧场团体被制度要求逐渐内化特定的行政语言与产业符号,进而生产出制度预期的文化表现样貌。

换句话说,剧场团队变成了制度内部的文化生物:不是真正的产业主体,也无法成为纯公共性实践者。他们以产业语言包装补助行为,以品牌外型取代文化意图,以营运策略装载创作焦虑。这样的资本化是幻象,但这幻象却逐步塑造了剧场的制度现实。

资本化观察(2):补助与自筹下的治理日常演变

公共场馆与剧场团体,在今日的文化治理逻辑中,被要求同时扮演补助接受者与自筹责任人的双重角色。一方面依赖补助完成制作、支持营运、支付人事与场地,另一方面又被要求提高自筹比例、发展收入策略、证明非依赖性与市场整合能力。表面上,这似乎是一种渐进式的财务责任转移;但实际上,它构成了文化场域中资源合法性与治理主体模糊的关键矛盾。

补助款究竟是什么?是政府的资产?是人民的税收?是公共预算?还是社会投资?这个问题看似会计性质,实则是国家与人民之间使用权与分配权关系的核心问题。当文化单位接受补助时,往往被告知必须负起更多营运自主责任。但若补助是来自纳税者、来自全民的公共预算,那它便不是国家的私产,而应是一种代行信托的使用权责。这也突显一个制度深层的治理问题:谁拥有文化资源的分配权?又是谁定义「合理使用」的标准?

傅柯曾指出,现代权力是透过规范、分类与绩效来实现规训。在补助制度中,文化单位虽获得支持,实际上却必须证明「值得被给予」与「有能力证明成果」。而自筹率、媒体曝光、票房回收、CSR配合等,正是这种「以自律代替自由」的治理技术展现。

哈拉瑞则指出,在资料与绩效驱动的治理模式下,政府倾向以可量化的生存逻辑作为资源分配依据。剧场若不能产出成果,就不被视为有效公共支出对象。这使补助不再是文化多样性与风险创新的推进器,而变成一套以预算合理性为核心的文化算术。

长此以往,补助与自筹不再是协力机制,而是对创作自由与文化主权的双重牵制。剧场以「看起来公司」的方式来使用「本不属于公司逻辑」的资源。补助消解公共性,自筹流失自主性,文化被卡在制度语境的中间地带,逐渐变形为政策外显的装置。

剧场若不重新追问:「补助是为了什么?它该回到谁的手里?它是社会承诺还是行政分配?」我们将永远无法从行政语言中解放剧场的文化价值,更无法修复文化公共性在资本化进程中的裂缝。

舞空退场:专案循环与艺术理念转向

舞蹈空间的退出,不只是对制度负荷的诚实表达,也是在提示整个文化生态:当剧场作品沦为补助表单里的可见成果、当制作周期为了提案与结案而编排、当艺术计划变成行政格式的一环,文化生产本身就已进入一种深层的自我耗损。

这不仅是结构倾斜的结果,更是文化语境转变下的思想消退现象。

当市场需求全面主导内容分配,剧场在「对得起观众、对得起KPI、对得起数据」,而不再对艺术理念、社会议题或价值辩证负责,我们是否意识到这早已不是「时代演进」的正常现象,而是思想力量失势、文化语言退位、大众性主导上位的体制性转变?

补助制度长期以来自诩为创作的保障、公共文化的支撑,但当补助逻辑本身也进入市场语汇、管理语言与曝光机制的模仿时,原本应提供思想空间的补助,反而沦为行政成果竞技的货币交换。

更严峻的问题是:剧场创作究竟能否产生社会反转力?又或,只是被补助与教育体系共同驯化为「安全创意的提供者」?我们鼓励青年立案、成立剧团、申请小型补助、参与育成平台,却鲜少提供真正能承担风险、对抗结构、延长创作周期的支持机制。

结果便是,青年创作者年年出现,却年年流失;剧场总有新人,但鲜少人能留下;作品总在发表,但无一成为社会的参照与转向。创作能力仍在,制度通道也在,但思想的位置与文化的引导力,却已悄然让位于「贴近现实、降低门槛、确保效益」的治理逻辑。

这正是傅柯所说的「规训社会的自我模拟机制」:权力不再命令艺术该说什么,而是创作者自动说出制度想听的话。当艺术失去对社会的摩擦力,当创作者失去思想的紧张感,剧场便不再是公共文化的前沿,而只是政策与市场之间的调和剂。

所以,我们得思考:补助的意义究竟为何?是为了让剧场顺利演完?还是为了让思想得以在社会中活下去?青年创作的社会反转力,还有被期待的空间吗?还是它已沦为年度成果表中的一列统计?

舞蹈空间的退场,也许正是在沉默中给出一个回答:当补助制度不再让人相信它能承载未来,那些最清醒的人,会先选择离开。

剧场仍在场上,而我们是否还愿意留下?

舞蹈空间的退场开启这篇回顾,而我们所描述的从来不只是单一事件。这不是某个团队的沉默,而是整体文化结构所发出的一连串警讯。

当人口逐年下降、观众基础萎缩、教育资源断层、文化参与趋于碎片化,我们竟也看见一种焦虑下的繁荣景象:剧场节目不曾中断,场馆活动满档,政策话语日益精致,补助总额仍在推高,但这一切是否意味文化力正在上升?

我们接受了公共性的再度定义:公共文化场馆开始走向营运逻辑,以KPI为生存语言、以CSR与场租为绩效依据;艺文补助逐渐私有化,被当作营运资金、创作筹码与创业口号所影响。文化作为公共资产的本质,已在这一波波制度优化与语言转化中被悄然稀释。

而产业化,也开始以奖项与平台之名进入剧场治理语境。台北戏剧奖作为新型奖励制度的起点,固然试图连结创作与认可机制,但当文化参与全面转向都会集中,当入选资格、报名流程与剧场能见度开始与行政与城区资源强烈耦合时,所谓的产业化其实将强化文化结构中的M型断裂,亦即都市文化特权上升,边缘地区再度被遗落。

这不是预言,这是正在发生的事。

我们正身处一个公共语言被私化、文化价值被计量、创作被循环流失的时代。我们所处的迷因剧场世界,不是创作太多,而是制度无法容纳其重量;不是演出太少,而是演出无法产生公共记忆。

〈公共性的临界:剧场在制度与资本之间的未来考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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