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守著传统的剧场观看关系,到了第八、九场戏,当演员直陈与自身生活经验相关的情节时,《美》剧便已脱离不了陷入「自我」矛盾——在戏剧叙事中直陈现实自我的虚无和无力,而《美》便走在成立不成立的界限之间;我们被如此提醒著这些演员的真实,便对照出方才所见的一切,是在多严谨而独裁的体制下呈现执行;巧的是,本剧批判的不也是某种一面倒的箝制或权力?
再拒剧团《美国梦工厂》
5/21~30 台北 牯岭街小剧场
无论从社会、政治、经济或文化批判等各种角度来评析《美国梦工厂》,论者当能从中获得丰富多重的反应、衍伸与回馈。换成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语言来讲,《美》剧的创作意图,几乎等同「弑父」;每一段落旁征博引的偶像象征与文化符号,明白显示创作者对所谓「敌人」的了解,甚至曾有过的「执恋」。「弑父」动作背后潜现的觉醒意志与情感,著实令人动容;然而,剧场表现本是《美》剧美学表达的语言和工具,若从剧场为主体的角度来评价,《美》剧却暴露了孱弱与不成熟。
后设批判味浓 「第四面墙」却嫌老套
我不愿借由政经阶级、文化批判或世代差异的说法来为《美》剧的创作喝采──坦白说,从我这个中产阶级的位置来看,这样的喝采动作,撇不了「诅咒乎别人死」的嫌疑——而宁可选择较为苛刻的质疑。《美》剧剧作概念批判性强,也具社会与文化意识,(幸好)台湾剧场产业的不发达,反而能让像《美》剧这样深具创作理想的制作,得有一席(可贵的)发声之地。
自九○年代末期至今,台湾剧场不乏许多透过剧场语言传达后设概念的作品,诸如《莎士比亚简餐─疯狂场景》(魏瑛娟编导)和1/2Q剧场《掘梦人》等,或是顺由戏剧形式与叙事情节的脉络,却直指「主体」(如主角人物和故事情节)的虚无,像是无独有偶剧团的《最美的时刻》和莎妹剧团《肤色的时光》等。这类所谓「虚无剧场」(Theatre of Void)的出现,似乎很难与百老汇般商业性的产业环境「妥协」;我们很难想像在机关巧思和布景华丽的视效之后被告知,所见、所感均为虚无,而被迫寻求形而上的、哲学辩证般的救赎。毕竟,产业的发达多少能证明表演艺术存在的娱乐价值,因此,我常寻思,这样的「虚无」批判对剧场创作而言,相当危险(有可能毫无意义,当然也可能因为观念对比而有推翻的革命性)──尽管透露著创作者对剧场艺术的深情与执著。
前述文字絮叨的目的,在于凸显《美》剧概念执行可能可以「逃过」这种虚无的危险;创作者选择在剧场里「毁灭」的象征──剧终之际,一把电吉他从舞台上方「坠毁」──象征创作者自绝对音乐的热爱,剧场语言似乎仍然有效。不过剧终时,该剧的投影画面谐仿好莱坞电影产业的惯例──片尾打出工作人员名单,代之以莫名其妙的火星文,足证全剧画面、符号或概念的诠释,相当倚赖观众联想现实的积极性与能力,不在于透过传统戏剧叙事、情节、形式与创作手法(或说专业性)。若创作者不在意专业的(或说传统的)戏剧元素,那么,这出戏又何须执著以传统剧场形式表达?这么坚持要那座「第四面墙」?剧场沦为此剧的媒介工具、观众被迫保持被动,对我来说,《美》剧的创作手法,稍嫌老套。
剧本结构庞然 每一场都「重新开始」
可是,《美》剧所展现「大梦初醒」的心情,犹如决志奉献。
所以,《美》剧选择了四位实力均等的演员卡司,将剧本庞然的结构企图,建立在表演意志与执行之上;演员表演的生趣,被「掐死」在导演概念的「祭台」上。全剧近十二场片段,每一段的节奏,几乎都是从头开始起拍,前一场费尽堆叠的情节,在灯暗换场后,几乎无助于下一场的开始。观众必须自行寻找联想座标的对应。
例如,我认为这出戏的开头即是结局,而结局也是开始。
开场的「告别式」,注定了这出戏的「悲观」意念,而仪式化的戏剧节奏,认命地执行导演「一厢情愿」的铺排与概念,从此营造本剧压迫性的氛围。导演驻足于表面的刻板印象,可惜了这一场利用「SM性爱」的呈现;除非观众能从这样的仪式去联想所谓「美国梦」等背后认知生成的关系。
如果说这出戏犹如一篇不甚连贯的批判论文(创作者以唱片选曲的概念冠题),但段落之中,也有相当犀利──可惜仅有短刃之锋──的观点。例如,第三场等以看似天真无辜的麦当劳叔叔为角色,谐仿(parody)迪士尼卡通的表演,或是翻转“We are the world”的英文原意,以模仿抓娃娃机的画面对比;又或是以「借尸还魂」的手法模仿生活里超商售货员的用语,鞭打资本主义体制对个人生活的麻醉与催眠。第七场的〈强迫性重复〉多少展现了演员姚淳耀的表演精准,使得这么一场讽刺认知制约与权力操控的呈现,在幕后呈现(包括音乐与声音)的搭配下,特别具有言外之意的戏剧性,甚至是一段独具特色的「丑戏」。
点醒你的梦,未来又能如何?
尽管守著传统的剧场观看关系,到了第八、九场戏,当演员直陈与自身生活经验相关的情节时,《美》剧便已脱离不了陷入「自我」矛盾——在戏剧叙事中直陈现实自我的虚无和无力,而《美》便走在成立不成立的界限之间;我们被如此提醒著这些演员的真实,便对照出方才所见的一切,是在多严谨而独裁的体制下呈现执行;巧的是,本剧批判的不也是某种一面倒的箝制或权力?!这让《美》剧赖以存在的剧场,变得相当微不足道。当观众被唤醒(或说渲染情绪后)从而点头称是的那一刹那开始,「剧场」便成了创作者用以对抗敌人的工具,观众知道「对抗」,能不能区隔敌我二分的危险?观众理解梦的破灭,但如何从此寻找其他实践自我的机会呢?我不敢低估「剧场」作为政治性工具的危险,但也不会低估「剧场」作为政治性思考的可能。
不做「美国梦」,那么,未来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