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神》、《大鼻子情圣》到最近的《茶花女》,台湾的剧场观众对日本剧场大师铃木忠志的表演美学,相信有著一定程度的印象——风格化的肢体表演、力道十足的语言表达、流畅凝练的舞台画面,在在令人震慑。这些令人动容的剧场演出,也正是铃木忠志剧场理论思考的实现,透过他第一本在台授权的中文专书《文化就是身体》,可更清楚其理念架构与演员训练方法。本刊特选摘书中〈文化就是身体—足的文法〉一文片段,以飨读者。
我认为一个所谓有「文化」的社会,就是将人类身体的感知与表达能力发挥到极限的地方,在这里身体提供了基本的沟通方式。而一个「文明」的国家也并不代表是一个有「文化」的社会。
文明源自于人类对身体机能的需求有关,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或许可以解释为人类为了扩大、延展身体的基本功能,比如眼睛、耳朵、舌头、手跟足的机能,所做诸多努力的结果。譬如望远镜、显微镜这些仪器的发明,就是人类渴望想要看得更多、更尽力地去激发视觉功能的结果。这些为扩大与延展身体机能努力得到的产物,其累积的效应就是「文明」。
然而,这些产物制造过程中使用能源的方式,让我们直接联想到与人类的「现代化」有关。一些美国社会学家区分现代化(modernized)与前现代化(pre-modernized)社会的方式,常会以衡量生产过程中使用「动物性能源」(animal-energy)与「非动物性能源」(non-animal-energy)的比例高低为标准。这里所谓的「动物性能源」即是由人类、马或骆驼等,用身体所提供的能量来源;而「非动物性能源」指的是电力、核能等的能源。有种方式可以了解一个国家是否现代化,就是去计算这个国家使用动物性能源的多寡。粗浅地说,以非洲和中东国家为例,相较于美国、日本这些几乎所有生产过程都从石油、电力、核能取得能源的国家而言,他们动物性能源使用的比例非常地高。
假如我们用这样的想法来看待剧场,会发现大部分的当代剧场都已经「现代化」了,因为他们都充分地使用非动物性能源。比如灯光全靠电力完成,升降机与旋转台要靠电能操控,连剧场这个建筑本身,从具体的基座到布景、道具都是一种工业活动类型的终端产物。
相反地,日本的能剧(No theatre)就是一个剧场现代化之前、几乎不使用任何非动物性能源、且存活至今的剧场类型。以音乐为例,现代剧场的音乐要事先录好并透过扬声器和喇叭才能原音重现。反之,能剧舞者演员的声音、合唱队吟唱及乐器的声响,都是在舞台上直接表演传递给现场的观众。它的服装、面具也都是手工做成的,甚至连表演舞台本身都是按照传统木工的原则来建造。虽然现在剧场灯光都已完全使用电力照明(我仍反对),但过去靠蜡烛和纸媒完成的灯光,限制到了极点,不像「现代剧场」有著精巧与多彩的舞台照明。可是,能剧洋溢著一种需要人类技巧与努力来进行创造的精神,它可说是「前现代剧场」(pre-modern theatre)的缩影,是一种动物性能源的创造体。
当代的剧场(不论是欧洲或日本)为了赶上时代的潮流,已经在各方面普遍使用非动物的能源。它所导致的恶果之一,就是人类将「身体机能」和「肉体感官」拆开,个别进行专门性的研究。就像「文明」让眼睛的工作专业化,于是我们制造了显微镜一般;「现代化」已经彻底地「肢解」了我们的身体机能。
汽车是我们放弃使用动物性能源移动的物质结果;电脑则是我们放弃了直接「听」和「看」事物,以机器复制人类机能、停止身体接触的产物。当人们根据动物性能源,而产生的自然沟通行为变弱的时候,我们的身体感知与各项功能也都已历经了戏剧化的转变。很遗憾地,这些都将为演员所应具备的丰富表现力,敲上一记警钟。
我现在努力所做的,就是在剧场的脉络下恢复完整的人类身体。不仅是要回到传统剧场的形式,如能剧、歌舞伎,而且还要利用传统的优点,来创造优于现代剧场的实践。
我们必须将这些曾经被「肢解」的身体功能重组回来,恢复它的感知能力、表现力以及蕴藏在人类身体的力量。如此,我们才能拥有一个有文化的文明。
在我训练演员的方法里,我特别强调「足」(feet)的部分。因为我相信身体跟地面沟通的意识,能唤醒整个身体功能的觉知。
足使用的方法就是舞台表演的基础,甚至手臂和手部的动作都只能扩大身体姿势的内在感觉而已。然而,这些身体姿势也都是靠足所塑造出来的。我们从很多的例子了解到足的位置,它甚至决定了演员声音的力度与差异。演员没有手仍然可以表演,但没有足的表演却很难令人想像。
能剧常被定义成走路的艺术,演员脚步的动作创造了寓意深长的情境。能剧最基本的走路方式是由一种拖步移动所构成,演员曳足而行,用足拖步缓慢转身移动,并以同样的方式击出固定的节奏。演员的上半身几乎固定不动,甚至手部动作也很有限,整个人的动与静,全凭足这个指挥号令的中枢而定。演员足上穿著足袋(Tabi,一种白色分叉的袜子),当他们以一种静止的姿态,带著独自的节奏往前往后、高高低低、向左向右移动时,足提供了能剧一种最深刻的乐趣。这些步伐移动的形式,都是因演员的足与能剧舞台地板之间的亲密关系而创造出来的。为了要让脚步的动作表达得更令人注目,这门艺术难得之处就在于——表演完全依赖足和舞台之间熟悉且深入的关系。事实上,这种行走的艺术早已渗入所有的剧场表演里。
古典芭蕾也同样是一种需要仰赖足的表演;日本传统的歌舞伎也是。欣赏歌舞伎(除了家庭剧的「世话物」之外,因为角色通常都坐著)的观众,有很多的乐趣都是从观看演员脚步动作变化里获得的,甚至比看能剧时有更多的趣味。歌舞伎舞台的花道(Hanamichi)更是特别适合强调脚步表演的地方。
自从现代剧场引进日本后,这种脚步动作的艺术就停止了发展,真的非常可惜。因为剧场里的写实主义应该是真正走路风格(walking style)宝库的灵感来源。自从写实主义被观众普遍接受以来,为了要在舞台上真实地重现我们日常生活的表面样貌,所以这种「走路的艺术」或多或少就被减化到最自然、最简单的动作了。姑且不论舞台上的任何动作,在定义上是否都是虚构的,至少写实主义在动作上的多样性确实是比能剧、歌舞伎有著更多的创造空间。这些各式各样走路的可能性,实在应该随著写实主义的艺术潮流展现出来。对我而言,现代剧场很冗长、乏味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没有足。
自从日本现代剧场企图将欧洲的戏剧与日本当代的生活,在戏剧上做紧密的结合后,就已经没有光著足走路的空间了。演员因为要穿著鞋子用一种说话的态度去表演,于是他们失去了他们的足。
当演员穿上鞋子后,足部的动作就已经被限制住了。像踩、滑、鸽趾走、弓腿步等等行走的方式,他都无法完成。当他努力要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足踝的肌腱或是阿基里斯腱(Achilles tendon)会开始疼痛,足也会起水泡。于是就像西方的古典芭蕾发展特制的芭蕾舞鞋供其使用般,日本传统剧场里足部穿著使用的足袋,在现在舞台上仍是非常好用的。我们虽然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偶尔穿穿足袋,但通常建议在特定的礼仪中穿著。现代剧场并没有注重足的表现力,它仅仅就像我们日常生活般的使用而已。在能剧里,当主角是鬼的时候,这种足部的艺术就会出现、存在著。可是在现代剧场里,想要表现活著的人类时,却什么都没有。多讽刺啊!因为日本民间传说里的鬼魂,几乎都是没有足的。
当演员的足碰触到地面、木制地板或是一个实体的表面时,一有把根放下的感觉出现时,演出就开始了。当他将自己轻轻地从踏下的那一点抬起时,另一种感觉的演出又被开启。演员以接触地面的感觉为基础进行表演,他的身体也同时跟地板接触,表演者是用足来证明他真的是一位演员。当然,人身体接触地面的方法有非常多种,大部分的我们(除了小孩)都以足为中心,用下半身来跟地板接触。有趣的是,当演员感觉到他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如果身体的反应随之改变得丰厚而有成长,演员就已达到在自我训练里的第一个层次。
在我的剧团演员训练当中,有一项练习就是让演员随著音乐节奏、在一段时间之内用足「重踩」地板。「重踩」或许不是个最精确的名词,因为演员们会稍微地放松骨盆部位,然后用激烈的足部动作重击地板来让自己移动。当音乐结束时,他们已用尽所有的能量,倒卧在地板上。他们躺平,安静地仿佛死去。在一个小停顿后,柔缓的音乐响起,演员随著音乐的气氛依自己的样态缓缓起身,最后回到一个全然的站立姿势。这项练习是以「动」和「静」、「排除」与「牵制」身体动力的对比为基础,在加强呼吸的帮助下,发展出来的一种专注身体内在力量的练习。
在这项练习的第一段音乐部分,重点在于足不断地重击地板的同时,要有同样的力量持续维持上半身不松懈。如果演员失去了对足和腰的专注,或失去对变换强壮与柔缓的感觉时,不论他感受到多大的能量,都无法维持一种整体一致的沉淀力量来完成这个练习。而且,如果演员没有果断地控制呼吸的规律,到最后他的上半身必然会开始颤抖,而且失去节奏。做这个练习时,我都会要求演员尽可能地使全力重击地板,足重击地板所产生的能量会扩散到上半身,导致上半身的颤抖。为了让这样的影响减到最小,所以演员必须学会用骨盆来控制与储存能量。他必须要在一边不停重踩的同时,一边持续地学习估量上下半身的关系。
当然,演员运用骨盆部位来进行力量整合、学习能量分配的控制,这样的想法在我的训练法里一点都不独特。大部分舞台表演的身体技巧,也都有相似的原理原则出现。无论如何,我相信我增加的是「足部重踩」的概念,以重踩地板来强迫一种特殊知觉的发展。这样的想法,来自于我深信演员对形体的基本感觉是由足而生。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对足的感觉很少。总认为身体自己能够站立,因为我们对足与土地的关系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当我们重踩的时候,了解到身体透过足与地面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地面与身体不是完全分开的个体。我们是土地的一部分,当我们死后,我们也终将会回归到土地。
(文章未完,全文请见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