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香港艺术节,来自白俄罗斯的「自由剧团」应邀演出,呈现两出戏:《反转哈洛.品特》Being Harold Pinter与《翩娜.一朵花》A Flower for Pina。被誉为「欧洲最后的政治剧团」,自由剧团在自己的国家被当成异议者迫害,被逼踏上离乡流亡的路途,而在白俄罗斯,连观众看他们的戏都犯法!
为了坚持剧场创作,白俄罗斯自由剧团(Belarus Free Theatre)团员为此付出一生最大的代价。他们有人被任职的剧院开除、有人被政府拘禁,有人曾遭国家情报局虐待毒打、有人则是每换一份工作而那间报社公司就跟著一间间倒闭。从去年十二月至今,白俄罗斯自由剧团艺术总监娜塔莉.卡莉亚达(Natalia Kaliada)跟她的丈夫米卡莱.卡乐仙(Mikalai Khalezin),与其他同行流亡的团员们,已经有三个多月不能回家了。
「我们只是想持续创作而已」
对一般剧团来说,在海外巡回三个多月根本是家常便饭、甚至求之不得的喜事;但对白俄罗斯自由剧团而言,总统亚历山大.鲁卡申科(Aleksandr G. Lukashenko)于去年十二月廿日,号称以近八成的得票率宣布三度连任,赢得自一九九一年白俄罗斯独立以来四次总统大选之后,他们就再也不能回国。自由剧团被国家列为不受欢迎人物,而艺术总监兼制作人卡莉亚达则遭国家情报局以虐杀和强暴等酷刑恐吓。去年底大选,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爆发大规模反政府示威,不仅八、九位的反对党领袖被逮捕和失踪,参与活动的卡莉亚达与卡乐仙和部分团员也琅当入狱,为此,知名演员裘.德洛(Jude Law)与伊恩.麦坎伦(Ian McKellen)等英国巨星还率众在白俄罗斯驻伦敦大使馆前抗议,声援自由剧团。接著,欧美各地的影视巨星踊跃为自由剧团背书,包括大导演史帝芬.史匹柏、演员乔治.克鲁尼、凯文.史派西、剧作家汤姆.史塔帕(Tom Stoppard)和已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洛.品特等;前捷克总统哈维尔也与史塔帕偕手担任自由剧团的艺术顾问,公开表态支持,而史塔帕更多次现身媒体如半岛电视台等,为自由剧团对外喉舌他们的困境与主张。
「我们只是想持续创作而已,」曾经担任新闻记者,也是白俄罗斯知名剧作家的卡乐仙曾于CNN受访时如此表示,但他也深知,有时候「创作的境界就是在地狱里。」甫于二○○五年成立的自由剧团,曾以英国已故剧作家莎拉.肯恩作品《4.48精神异常》为创团作,内容自然触及当权者的政治敏感议题,从此屡次遭到情报局与国家警察的骚扰、调查和逮捕。问题的关键在于,除了国立剧院,白俄罗斯政府并没有为剧场创作订立任何合法立案的法令程序,而该国窒闷、低迷的社会风气,自然而然逼使创作者投入这块看似三不管地带的艺术领域。听说,白俄罗斯当局还得为被逮捕的剧场成员,巧立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名目像是「经济犯」之类的标签,来定他们的刑期和罪名。
相较于中东日前因突尼西亚的「茉莉花革命」燎原而起的政治风潮,白俄罗斯剧团的处境便显得格外讽刺,甚至让人大抱不平。
看他们的戏也是犯法!
卡莉亚达曾在电视台受访时,实境演练这个剧团的演出操作模式。透过电子邮件和手机,她必须从两千多位报名者,挑出五十名看戏的观众,然后设法在演出前一晚通知,第二天黄昏再搭乘一辆巴士,沿著事先规划的路线,在每个接驳地点低调地与观众相认,接他们上车。演出的空间不过是一处民房的客厅,现场的灯光音响设备,再也简单不过,只是旁边还有先前遭到警察破墙逮捕而塌了一半的水泥墙——是的,在白俄罗斯看他们的戏也是犯法。
透过网路媒体「推特」(Twitter)的帮助,许多跨国文化与人权组织,纷纷出面向自由剧团伸出援手;自从二○○八年在美国纽约公共剧院主办的「雷达监控」(Under the Radar)艺术节里大放异彩,自由剧团也受到国际各地近廿个国家艺术节与剧场的邀约。这次参与了第卅九届香港艺术节之后,自由剧团还将再次回到伦敦与纽约演出,继续今年二月美国剧场界为他们发起的「全球剧场计划」(The Global Theatre Project)。
网路资料延伸阅读:
CNN报导:http://www.cnngo.com/hong-kong/play/thriving-under-persecution-belarus-free-theatre-hong-kong-085479?utm_medium=twitter&utm_source=CNNgo+HK#ixzz1HLxLapVN
全球剧场计划:http://theglobaltheatreproject.org/the-projects/current-project/
白俄罗斯自由剧团网站:http://dramaturg.org/?lang=en
半岛电视英语台制播的节目录影《见证》:http://www.youtube.com/watch?v=o_b1zRxinmA&feature=related
《反转哈洛.品特》 节制之下的暴力能量
文字 傅裕惠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A man who doesn’t give a shit
一个能恪守本分的人A man with a rigid sense of duty
(停顿)Pause
相信我。我刚讲的最后那两点绝对没有矛盾。There’s no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ose last two statements。Believe me。
─ 摘自哈洛.品特剧作《尘归尘》Ashes to Ashes
这一次,我抱持朝圣的心情飞到香港,为的就是亲睹白俄罗斯自由剧团如何演绎传奇的品特作品。以描绘中产阶级闻名、又以文字精准见长的品特剧作,为什么能成为一个独裁政权下的剧场创作题材?
以肉身情感相搏 展露文字下的暴力
进剧场之前,有个白人观众向我们询问是否还有多余的票券,他很想进场一睹为快。他用的表达方式跟时下一般流行的形容词没有太大差异:「他们很酷呢!」(Man, they are so cool!)当下我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态,可能跟这个年轻人相去不远;我不是朝圣,而是来看偶像。白俄罗斯自由剧团对剧场创作的投入和坚持,是我对自己人生的期许和理想。
不同在于,我办不到,而他们正这么做。
入场时,舞台陈设的精简与我对「香港艺术节」的认识,有很大的落差。《反》剧以剧作家品特的一双眼睛为背景,切隔为两个近正方的布景,直逼著观众席,舞台区也不过几公尺见方,四个演员分别坐在四个角落,穿著日常简约的服装,等候一位手执纸飞机入场的第五名演员走向舞台中央,扮演起「哈洛.品特」。他说起自己如何在得知获得诺贝尔奖的前一天,不小心在人行道上摔了一跤,旁边的演员便直接站起来,用不知道之前藏在哪里的喷漆,在他遮住眼睛的同时,将他额头喷出一道红色。不久,演员便轮番诠释《回家》The Homecoming、《山语》Mountain Language、《无人地带》No Man’s Land、《新世纪秩序》The New World Order、《过往时光》Old Time与《尘归尘》Ashes to Ashes等品特剧作的片段,穿插品特本人于二○○五年底的诺贝尔得奖致词,并以白俄罗斯政治犯的书信对话,及其所描绘的场景作结。
虽然大篇幅的白俄罗斯对话,使得观众看戏时不容易全心专注,但演员呈现这出二○○六年于家乡秘密首演的作品时,却全神贯注、全心投入角色和肢体的转化。在香港这座黑盒子空间里,导演编排的肢体动作如对打、泼水、压头入水、点火沿著演员的裸体游走,或是手指绕著水容量不一的杯缘制造奇异的共鸣声等,都生动传递了他们的能量。品特以文字为武器,他们则是以肉身情感相搏,将原来文字中酝酿著的(或说压抑著的)暴力和情绪,用最节制的台位动作,在相当独特的节奏之下展露。
把被压迫的能量 释放于品特的文字里
这让我更读懂了《尘归尘》;品特不是中产阶级,也不是文明,他的作品充满了政治、暴力和激情。先前我所迷恋的文字节奏或所谓品特风格的韵味,那都是障眼法而已;例如剧中摘录篇幅最多的《尘归尘》一剧中,男人一角不断逼问女角所认识的别人,语言变成一种酷虐,而受压迫的女人,却总以心不在焉的说话回答,或是不断回忆生活的片段与失落。自由剧团的成功之处在于敢于突破情感和身体的极限,因为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即使质问观众生命的答案,可能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们把被压迫的能量,释放于品特的文字里。尽管对语言陌生,奇妙的是,演员深深令我感动。
导演也许没有成熟的技巧,而有些片段的衔接看起来也显得稚嫩粗糙;单单《反》剧,实在难以承受过高的艺术赞誉。但,不得不令人佩服的是,他们在备受局限的创作条件下,用最聪明的道具,制造了最有力的戏剧效果;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由剧团活脱是给大家上了一门最精采的小剧场创作课。
可惜的是,我这一个局外人无法理解香港观众对这一戏剧演出的反思如何;虽然艺术节副节目总监苏国云表明了对香港观众的冷淡,习以为常。然而,若是戏外没有对话,身为观众,似乎该自省是否把自由剧团的表演,当作看濒危物种的心态一样,或是标榜作为赶上流行的热潮。我私心是相当感激自由剧团的政治性作品,依然保有剧场艺术的创作原则,这让我对我自己的政治冷感,可以有个逃避的借口。
《翩娜.一朵花》 举重若轻的生活书写
文字 陈国慧(香港剧评人)
白俄罗斯自由剧团在香港的演出并没有引起太多讨论,甚至连剧场圈子内的讨论也是低调的;对于这个被定位成「欧洲最后一个政治剧团」的组织访港的意义,香港看来是有点不以为然。落在艺术节长达一个半月的节目列中,它不过是架上一件口味相对稍重的货品,还有太多其他对味的作品中和其烈性,《反转哈洛.品特》的政治意涵与其复杂的文化意象,在安全、优雅而带著距离的文化中心内演绎,其能量几乎是被完全消弭殆尽。
无法脉络化的后果是我们只能纯粹将之视作「表演」,然而却难以撇开表演者同时作为受压迫者对剧中状态的介入;《反》剧已然超越演出本身,而所谓技术性的层次都不过是为了辅助文本在舞台的推进,和便于灵活地进行地下演出,因此力求约化。但这种约化却难以对应「表演」状态,不论是演出表达或是观演接收的进退失据之下,效果反而不及真个能纯粹「放松」地演和观的剧团新作《翩娜.一朵花》A Flower for Pina。(编按:Pina Bausch港译「翩娜.包殊」)
淡淡的哀愁+碧娜式幽默 作品变得轻盈
《翩》剧的政治意味很淡,但说完全没有其实并不尽然。作品以剧团成员的生活为编作元素,「用了几个月时间,寻访自己过去及现在的记忆中最隐蔽、最偏僻的角落」,综合对于「良机错失」──不论是父子、情人、夫妻、朋友等各式关系──的体会与明悟,如此有碧娜.鲍许意味的过程,加上导演参考她对情绪和身体语言的再处理去重新编排这些元素。
这些记忆的再现即使如何私密,但在这个国度发生的个人历史,难免涉及与当权者的对弈和角力,和对一些(无论是因任何理由)突然消失的人的情绪反应;大唱革命流行曲就乐与怒并行,而桌面上燃起的火则美得可怕。这些淡淡但不一定需要对号入座的哀愁与无力感,加上导演适时介入碧娜作品对生活的幽默感,让作品摆脱了某种枷锁而转化得更为轻盈。
如开场失去儿子的男子带著玫瑰回家,抽屉内是一堆已枯死了的花;无声吃过晚餐的他,蓦地失控大喊而身体扭曲,情绪和身体能量的爆发,都极有鲍许舞团成员的影子。而稍后接入被边缘化的家庭成员与其他成员的角力,重复展示这种角力如何慢慢摧毁彼此关系,令人联想起《穆勒咖啡馆》的经典情节。
最后的巧克力浆 共享放纵一刻的自由
《翩》剧即便有失落情绪,但包袱毕竟轻省;演员集中处理表演而(观众亦)乐得放下政治对号入座的猎奇目光,加上彼此对鲍许的熟悉,令整个团队的能量发挥相当自如。最后的「巧克力浆浴场」如童话般实现了剧中恋人对幸福的想像。当甜美气味充斥著整个剧场,而这快乐是自然地在谢幕时与其他演员、导演和观众分享时,观众是热情地去碰触沾满巧克力浆的手,与演员同享放纵一刻的自由。
至此,即若《翩》剧是如何抽离于政治,这尾声的解放与欣贺意味浓烈;「放松」在这脉络中看来较有成效其实只是表面姿态,剧团还是贯彻地传达了其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