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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玛的家,也是马勒每次从纽约回来的下榻之处。(洪雯倩 提供)
大师.经典 Maestro and Master piece 马勒的永恒之爱

那段历史,那些离开的人……

在马勒的办公室

望著一页又一页发黄脆弱的档案,全部的艺术家好像在一九三八年同时结束了艺术生涯,或者生命。某某一九三八年流亡伦敦;某某一九三八遭解雇;某某一九三八被通缉;某某一九三八被谋害;某某一九三八送入集中营、死亡……

这些名字,都是一时之选。

望著一页又一页发黄脆弱的档案,全部的艺术家好像在一九三八年同时结束了艺术生涯,或者生命。某某一九三八年流亡伦敦;某某一九三八遭解雇;某某一九三八被通缉;某某一九三八被谋害;某某一九三八送入集中营、死亡……

这些名字,都是一时之选。

维也纳,在音乐的历史上一向角色举足轻重,是人杰、经典之作绵延不绝的摇篮;但是,她有一段空白的历史,一段抹去了的噤言历史,在二○○八年,还冤。这和马勒的作品遭到禁演有些关系。

在马勒的办公室里看著这一堆被人遗忘、甚至是被驱赶离去的艺术家的照片,真是百感交集。马勒的办公室在维也纳的歌剧院,面对环城林荫大道,位于二楼的右边侧间。歌剧院是马勒「上班」的地方。白天要处理歌剧节目流程的安排,不时穿插著女高音歇斯底里尖声的喊叫,得排解艺术家之间的忌妒纠纷,还要促动整个乐团的水准提升。中午十二点准时回家午餐,之后,傍晚又疾步迈去指挥晚上的音乐会。这是他在维也纳歌剧院十年来的作息表。

尊重音乐  马勒严以律己也律人

爱尔玛,这位小马勒廿岁,一辈子穿梭在艺术家之间的女人,在还没成为马勒的夫人前,曾说:「天啊!这个人简直是纯氧的化身!」意指,马勒那种紧张的精神状态和不断燃烧精力的样子。这几近自虐式的紧绷张力,马勒除了严以「律己」之外,亦贯彻始终地「施于他人」,把这套哲学毫不妥协地用在剧院的经营上。这在今天听起来,没什么奇特的,听音乐会本来就不可以讲话吃东西,团员排练本来就是要准时;但是,那时维也纳的剧院听众,仍像睡美人一样,沉醉在甜醉闲适、享受生活情趣的帝国安逸里,听个音乐本来就是要让心情轻松的嘛!更何况醉翁之意不在酒、醉酒之意也不在歌剧,歌剧院是「社交」、「交际」的代名词,来者是要来看人,也是要给人看的。音乐,衬托一下就好了。

这在马勒眼里,是亵渎,也是大逆。对音乐不虔诚,这和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奋斗向上的哲学有违。他改革的手法,不只在节目的内容上大刀阔斧;还转身严厉要求观众噤语,全心专心在音乐的谛听上,他上台的第一步就把整个厅的灯光灭了。往后的音乐会,观众只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一片漆黑下,除了「听」,什么也不能做。

嘴巴闭上后,灵魂之口才会开启。这种基本转变,可想而知,换来的是一堆埋在心里的愤懑,团员日子开始不好过了,连管理戏服道具的人也感到压力倍增。有个歌剧院里的音乐家曾经留下这段记录:「马勒给歌剧院带来了一种根本性的灾难。整栋歌剧院从梁柱到地基,被这种空前持续性的高度地震给震得天摇地动,凡是不够强韧、存活力不够的,全都得阵亡。在这短时间内,大部分的歌手都被fire掉了……」

反犹风潮中  马勒被迫下台

没错,不够坚强、抗压力不够的,都活不下来,这才是维也纳深藏不露的真面貌。「但剧院在最短时间内,因马勒而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准,到达一绝无仅有的傲人高度;但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剧院里无时无刻不是充斥著紧张、剑拔弩张、人声沸嚷及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马勒接手的这十年(1897-1907),让维也纳歌剧院深深获益至今,那种非人高标的要求,让这块黄金招牌永立不摇,成为世界指标性的水平。

马勒一九○七年在歌剧院的最后一场演出,是他的交响曲第二号《复活》。掌声之热烈、鲜花之多、叫好的欢呼伴随著眼泪,但是,马勒得走,因为,他是犹太人。当然,他对歌手、音乐家那严厉求好不耐烦的责难之声,仍历历在耳;他和皇室之间的意见相左,也与日俱深(皇家禁止理查.史特劳斯歌剧《莎乐美》的首演,成为双方致命的决裂);还有,一场新闻反犹情绪的文攻,也来势汹汹。最后马勒出走纽约,挨了四年,容忍降低自己的演出水准。终末,仅指挥音乐会的演出,不再过问歌剧。

马勒被赶,也好,没看到自己的姪女,后来死在集中营。马勒死于一九一一年,那时纳粹还没来。他,只是维也纳反犹情绪的首波牺牲者罢了,往后,歌剧院被赶出走的人还多著呢!

马勒的妹妹,嫁给维也纳歌剧院乐团的小提琴首席Arnold Rosé。维也纳世纪末的画家轲可许迦(Oskar Kokoschka,1886-1980,也是爱尔玛日后的情人之一)曾经在听完他的演奏后献上一份礼物,那是画在一张纸上的一束花,加上一句话:「给小提琴之神!」那时这位小提琴首席已流亡伦敦,时值七十五高龄。不久,在得知自己钟爱的女儿丧命波兰的集中营后,他也因受此打击尾随而去。我不知道这位老父知不知晓,他们的女儿,在集中营时还得组织女子乐团,以娱德军。一张黑白照片上,我看到一群穿著美丽轻纱手中拿著各式各样的乐器的女子,神情愉悦地站在舞台上微笑著。不知他们是庆幸自己能在夹缝中求生?还是真的为刚刚演出的结果满意而笑。

政治风暴下  艺术飘摇摧折

音乐和政治有何关系?我们先来看一下一九三六那年歌剧院的指挥布鲁诺.华尔特(Bruno Walter)——这位和马勒同为犹太裔的传人——在指挥华格纳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的演出时,一颗臭气弹往舞台丢了过去;而一九三八年希特勒还没正式接受奥地利时,维也纳歌剧院总监就赶紧辞退一位首席芭蕾伶娜,因为她嫁给一个犹太血统的人。后来,剧院内凡举不具亚利安人种(即德国碧眼金发)或拥有四分之一以上犹太血统的,都被迫退休辞掉。因为歌剧院的艺术家算是国家公务员,净化的工作要先从公职单位开始。

那段时间里,共有七十五位艺术家与约廿个歌剧院的工作人员,先后被解雇逼退。

不过,回首顾盼,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九一八到廿五年(奥匈帝国殒灭于一九一八年),甚至到三○年代之间,马勒的作品还频频演出,甚至可说是和理查.史特劳斯的交响诗受喜爱的程度不相上下、演出的频率并列。连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汤马斯.曼的妻舅Klaus Pringsheim在一九二三到二四年间几乎筹划指挥了全套马勒的作品。只不过,理查.史特劳斯后来成为希特勒的文化部长;而马勒的交响曲则自动消失,一直隐匿到六○年代才又复苏。

一九三九年六月十日希特勒现身在维也纳歌剧院的国王包厢,接受群众的欢呼,那天是理查.史特劳斯歌剧《和平之日》的首演。「和平之日」?同年的九月一日德军就大举侵入波兰了,揭开二次世战的序幕,这出歌剧,可说是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世事反讽,真莫过于此。我仔细凝视展览陈列的总谱,在「和平之日」发黄的总谱封面上,不知那一位歌手,留下了个字:「战争」。好位洞烛先机的先知灼见!这位不知是谁的艺术家在排练、演唱时,竟然不被艺术的名目蒙过双眼、盖过双耳;在作戏的那一刻,我相信,他心里有数,清楚知道自己的双眼将看到什么样的未来。那随著岁月淡去却嵌印在封面上的铅笔痕迹,好似隆隆砲声,在七十年后的今天,仍历历触目。

有人沦落异乡  也有人乘势崛起

这些当时歌剧院当红一时的明星、芭蕾舞者、音乐家,在维也纳一九三八变色之后,流亡、逃离。脚步够快的,在美国或拉丁美洲找到新机会,好些人在好莱坞成了电影音乐的垫基者;慢一点的,或政治嗅觉不够灵敏的,就丧生在集中营。但是,更多的是那些人走得了,但是「心」走不了的人。并不是每个到新大陆的音乐家或首席芭蕾舞者都能大展身手,别忘了,马勒那时在纽约,得容忍大大降低自己的水准来演出,他熬了四年,病病恹恹地回到维也纳,求的,是安眠于此。而绝大部分的艺术家在花果飘零后,都因文化养分的汩汩流失而无法安身立命,很多人殷殷盼盼地想回来,但却回不来,而积郁终于异乡。

这总共大概有五千人左右吧!

不过,也有人趁机崛起得势。他们选择向法西斯的政权磁场靠拢,因政治力量的加持,转占了一切和艺术有关的资源,文化行政、学院教职、乐团编制,夜夜笙歌地和执政者琴瑟唱和。至今,不少奥地利的街名也好、音乐节名也好,仍以这些人的名字命名。希特勒的左右手葛柏头头,不是为维也纳歌剧院的惊人水准,醉心称赞不已吗?不少人,仍受惠至今天。

我以前不知为什么,对卡拉扬一向有股隐隐的反感。他的剧照总让我有股不对劲的感觉,相对的对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也存著股狐疑;对音乐史、音乐节(尤其是萨尔斯堡音乐节)和柏林爱乐,对他整个神格化的推崇,更难以置评。后来,不久前才知道,他曾经二次加入「青年纳粹党」NSDAP。二进二出,这就明白不过了,机会主义者。哪里有好处、谁当权,往哪里去。

一九三八  多少名字消失……

望著一页又一页发黄脆弱的档案,全部的艺术家好像在一九三八年同时结束了艺术生涯,或者生命。某某一九三八年流亡伦敦;某某一九三八遭解雇;某某一九三八被通缉;某某一九三八被谋害;某某一九三八送入集中营、死亡……

这些名字,都是一时之选。

焚化炉升起的烟,有著莫札特的小步舞曲,也有约翰.史特劳斯的圆舞曲。

坐在歌剧院里的人啊!你们是帮凶?是受害者?还是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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