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春,乐兴之时管弦乐团音乐总监、指挥家江靖波,背著行囊远赴欧洲,踏寻作曲家马勒的人生足迹所到处,透过空间的履勘,重温作曲家的心境,理解感受转化为诠释乐曲的力量……这里,让我们透过江靖波的图片与文字,体验当年马勒的「心」与「音」!
马勒的三个作曲小屋孕育了他绝大多数的作品,从第一个在风光明媚的Attersee湖畔,到第二个在Maiernigg山上的密林中,到第三个虽处在义大利峥嵘的多罗米特山区(Toblach/Dobbiaco)却面向和缓的绿色丘陵地,我看到一种心境从入世到隐遁到出世放下的映照。作为一个演奏/诠释者,我常觉得同创作者的直接共感,无论是智性的、感性的、灵性的,是形成具说服力的演出无可或缺的基础。作为一个聆赏者,我更觉得认识作曲家这个「人」——他的生命,他的历程;他所处的社会文化氛围及其反动;他的爱、他的伤,他的显性的他的隐性的性格;他的眼目所及以至于所爱所惜之大自然等等,更能带同我看见他的表情、听见他心里的话。这些,便促成了乐兴之时「彩绘作曲家系列」之生成。
Toblach/第三个作曲小屋所在地
依然冷峭的初春,我在义大利多罗米特山区,马勒写他的《第九》、《大地之歌》,以及未完成的《第十》的小木屋里。一百五十步之遥,一九○八到○九那两年暑假他同爱尔玛及三架钢琴旅居的客栈仍在,只是如今已然美轮美奂,改名叫做“Gustav Mahler Stube”。我有点爆炸,心里同时想著这复杂的、谜样的、巨大的小个头的一生,以及那一年因流产而忧郁的爱尔玛去到Toblebad散心却搞上了建筑师葛鲁佩斯乃至后者还因此来访、同马勒摊牌的情境,以及《第九》的开头。眼前的绿野缓坡,周遭是疏松林,背后不远处是悚然千壑的多罗米特山脉,想像五十岁的马勒接见年轻发亮的葛鲁佩斯,听这不速之客这般热切地表述对于爱尔玛的渴求同契合,然后他安静地送客,默默地回到木屋继续写作,心里只剩下对生命及美的无尽眷恋。
Kaliste/诞生之屋
这是马勒在Kaliste这个波希米亚的小镇出生的地方,原本的房子在一九三七年烧掉了,在原址重建的这栋房子于一九九八年重新启用,并且在一个布拉格的基金会Musica Noster Amor的挹注下成为一个包含小型音乐厅、讲座教室、餐厅以及民宿的场馆,非常有fu!去年马勒百年冥诞,镇上的教堂前盛大举办了一场户外的《复活》交响曲的演出,想来令人神往。今年三月我去的时候虽非开放季节,但在该基金会的发起人的悉心安排下由一位当地的工作人员特意安排开放拍摄,虽然对方不谙英语或德语,我亦一句捷克话都不会讲,我们却仍比手画脚地愉快沟通,还享用了一大块对方亲手烤的蛋糕!要到这里可以从维也纳搭火车到捷克Brno,然后再租车往西北西方向开约一百廿公里。沿途有极具风味的波希米亚/莫拉维亚风格小村落,据当地人说和一百五十年前其实相去不远。
Jihlava apartment/度过童年的透天厝
马勒五个月大时,父亲举家搬到当时莫拉维亚的第二大城Iglau落脚。这是个以德语为主的交通枢纽型城市,商旅、军旅络绎不绝。十五岁前的马勒除了十三岁时短暂寄居布拉格并以不愉快收场之外,这里就是他童年的孕育之地,充斥著旅行的人,频繁响起的军乐,行脚贩子的叫卖声,以及可以想见的各式各样嘈杂。有一次,素来不睦的马勒父母剧烈争执,再也忍受不了的小马勒夺门而出,却在杂沓的街上被手摇风琴演奏著的通俗民谣给止住了泪水……就这样,巨大痛苦和俚俗慰藉的冲突性结合根深柢固地进入了他心中。这就是马勒度过童年的透天厝,如今一楼是间叫做Mahler Café的咖啡馆,二至四楼改建为文物丰富的马勒博物馆。此地周遭街景虽已不复当年,但仍然十分值得往访。
Steinbach hut/第一间作曲小屋
这是马勒的第一间作曲小屋(Haüschen),位于萨尔兹堡东北方约五十公里车程,电影《真善美》取景处的Salzkammergut region的Attersee湖边,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小屋这些年来历任屠宰屋甚至公厕,如今总算有人将其购置整修,成为一个可供开放参观的马勒文物据点。马勒当年在此专心作曲,他天亮即起,连写数个钟头,然后才进当日第一餐,接著便跳下湖长泳。这情境此时此地怕也相去不远,因为该屋所处之地如今是一片露营区,随处可见露营车驻扎,随时可见大人小孩下水徜徉。传言这时期的他创作极需安静,或许也因此他选择了一处明朗开放之处,不会像森林当中随时可闻虫鸣鸟叫。在这里安静地待上个把钟头,你会将他那写大自然的《第三》中的各种声响逐渐串联,而他那宏伟地无以复加的的《第二》的救赎也就顺理成章了。
Maiernigg/第二栋作曲小屋
这是马勒在奥地利南部华特湖南岸的丘陵地Maiernigg的第二栋作曲小屋。在这里他累积了《第四》至《第八交响曲》的淬炼自创作的智慧、《悼亡儿之歌》中之三首和部分的《少年魔号》曲集,以及那些年间疾风暴雨式的生命历练。在这里,你可以深刻地感受他那强烈的遗世独立感和坚韧的意志,特别是在那个反犹气氛已经浮上台面的世纪末欧洲。从第一幢小屋明朗湖光山色的水畔,他将创作的家移到了山中的密林,甚至离爱尔玛等其他家人居住作息的屋子还隔著六百公尺的林中山道,在这里,马勒那始终如一、从未改变的,身为「边缘人」(marginal man)的自我感受是如此异样地让人能够感同身受,也就是「在奥地利我被看作波希米亚人,在德国我被看作奥地利人,在全世界我是犹太人;各处都勉强收留我,但都并不欢迎我」,这同世界脱轨、或感觉被视为陌生、或自觉被排斥的异化感、边陲感。
多罗米特山脉(The Dolomites)/《大地之歌》在此产出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马勒的音乐容或屡屡触及生死大问,但他本人并不恐惧死亡或以之为阴影挥之不去。他或许感觉命运粗暴,或许认为上帝太爱开玩笑,或许终致体会无常而亲近了东方人文,但他绝不是个自怜自弃的悲观主义者。事实上,看到Toblach这耸然千壑却引人入胜的多罗米特山脉,谁能不生逸隐之心,谁能不完完全全领略王维诗中那绝美意境?无怪乎《大地之歌》亦是在此产出。马勒与世长辞后,人们遵照他的吩咐葬礼从简,不过群众却一直排到维也纳北郊Grinzing的墓园。花篮花圈的致词形形色色,有「荀贝格与弟子一同敬挽」,有「致《第八交响曲》的作曲者与指挥者」,有「国立歌剧院顶楼——费加洛、费德里欧、崔斯坦 敬挽」……等等。他自己的墓碑倒是简洁得很,只有“Gustav Mahler”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