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理想中的交响乐作品必须是乐章之间彼此有关联、「竭尽人生」的交响曲。对马勒而言,将人生体验化成音符,是他写作交响曲的理想;幸运地,他的十首交响曲都能清楚传达他的各种人生体验,不仅如此,这些作品也为看似没有出路的交响曲,再度赋予了写作的可能。
没有人可以帮助听者。只有他自己能帮自己,亦即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听;一次又一次地钻研。只有他自己!
─马勒写给朋友诺那格(Ernst Otto Nodnagel)的信;未标日期。
乐章之间必须有关联
「我常常在想……要如何为我的交响曲命名,才能经由这个名称,暗示一下作品的内容,至少用一个词,为我的诉求做注记。但是,它依旧是『交响曲』」,不是别的!」(注1)
这一段由鲍尔莱希纳(Natalie Bauer-Lechner,1858-1921)在一八九三年夏天记录下的马勒话语,反映了马勒时代的交响乐创作氛围。在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大力提倡交响诗之后,无论是否认同这个理念与作法,在写作交响乐时,每个人都得面对「交响曲」与「交响诗」的抉择。相对于理查.史特劳斯选择交响诗,马勒起初徘徊在二者之间: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廿日,马勒指挥他的五乐章交响诗《巨人》Titan的首演,一般反应负面多于正面,让作曲家大失所望;一八九三至一八九六年间,马勒修改著这部作品,并且抽掉了第二乐章,成为他的《第一号交响曲》。明显地,经过这个经验,马勒持续思索著「交响曲」与「交响诗」的问题,得到的结论是:无论作品是否有另外的标题,他写作的都是「交响曲」。因为,马勒对鲍尔莱希纳解释著:「『交响诗』或「『交响的诗作』这样的名称已经被用烂了,它们都不能表示什么正确的东西,并且,大家会想到李斯特的作品,其中,乐章之间没有较深的关系,每个乐章描绘自己的东西。我的两部交响曲竭尽了我的整个人生……如果有人懂得怎么读,对他而言,会在它们里面透澈地看到我的人生……」(注2)
马勒的话语呈现了他个人对「交响诗」的认知:标题、乐章数和取材来源都不是重点;「乐章之间没有较深的关系,每个乐章描绘自己的东西」是他所诟病的。换言之,马勒理想中的交响乐作品必须是乐章之间彼此有关联、「竭尽人生」的交响曲。对马勒而言,将人生体验化成音符,是他写作交响曲的理想;幸运地,他的十首交响曲都能清楚传达他的各种人生体验,不仅如此,这些作品也为看似没有出路的交响曲,再度赋予了写作的可能。
人声、打击乐 打造交响曲特色
在谱写《第一号交响曲》之前,马勒完成的作品主要为歌曲,除了成套的联篇歌曲《泣诉之歌》Das klagende Lied与《行脚徒工之歌》Lieder eines fahrenden Gesellen外,其他的歌曲都是写给人声与钢琴;亦即是,马勒的音乐思考似乎与文字脱离不了关系。由此观之,《第一号交响曲》的不使用人声,对马勒而言,应是一项新的尝试。即或这部作品未使用人声,《行脚徒工之歌》第二首〈今早走过田野Ging heut’ morgen übers Feld〉的主旋律却一直萦绕著。另一方面,一八八五年开始写作交响曲后,马勒并未停止歌曲的创作。一九○二年,马勒以吕克特的诗完成了《若你为美而爱》Liebst Du um Schönheit,暂时划下谱写歌曲的句点;此时,他的《第五号交响曲》已经完成了。这个同时思考著歌曲与交响曲创作的现象,在马勒整体交响曲作品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在贝多芬的九首交响曲之后,交响曲成了作曲家的一大挑战,如何超越贝多芬成了不可逃避的课题。特别是将人声纳入使用时,更免不了让听者不由自主地与《第九号交响曲「合唱」》做比较,也因此,在交响曲里使用人声的作品数量并不多。相形之下,交响曲里用人声,在马勒的作品里,则是家常便饭。观察人声在马勒交响曲里的使用方式,可以发现,作曲家似乎将人声视为一种乐器家族,有需要时,就拿来使用。相较于「合唱」在终曲乐章用了四位独唱和合唱团,马勒的人声使用显得更大开大阖,不局限于最后一个乐章或是只用于一个乐章,也不一定要用合唱团,乐章的长短亦不一致。第二交响曲第四乐章源自一首《少年魔号》歌曲、女中音独唱〈原光Urlicht〉,只有短短的四分钟左右,用来作为其后长大第五乐章的导引,这里则是女高音、女中音加上混声合唱;《第三交响曲》牛刀小试地用了女中音独唱、童声合唱与女声合唱;《第四交响曲》则有个仅由女高音独唱的的终曲乐章。习称「千人交响曲」的《第八号交响曲》用了八位独唱、两个混声合唱和童声合唱,将「合唱」硬生生比了下去。最特别的是《大地之歌》,每一乐章都有人声,都是独唱,形成一首由歌曲串接的交响曲。
除了人声以外,马勒更随心所欲地运用著打击乐器,由《第一号交响曲》开始,打击乐器在他的交响曲里,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传统」的打击乐器鼓、锣、钹、三角铁,一个都不放过,并且,作曲家还用了鞭子(二、三、六)、牛铃(六、七)、木槌(六) 等等在当时交响乐团里看不到的「乐器」。不仅如此,像曼陀林(七、八、《大地之歌》)如此小音量的拨弦乐器,到了马勒手上,也能在交响曲里占有一席之地。这些乐器对于所谓的「马勒式声响」的建构,贡献良多,更为马勒的音乐增添许多独特的大自然风味。
马勒在各方面突破交响曲既有框架的尝试,也可以在交响曲的乐章数看到,除了第一交响曲以四乐章拍板定案外,只有第四、第六和第九号交响曲维持了传统四乐章的形式,第二、第五和第七号有五乐章,第三号和《大地之歌》为六乐章,规模浩大、习称「千人交响曲」的第八号,则仅有两个长大的乐章。
借人声入乐 说生命体悟
若由使用人声的角度观察马勒的交响曲,并对照他的人生旅途,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情形:写作《第一号交响曲》时,马勒刚失恋不久,使用《行脚徒工之歌》歌曲的旋律,正传达了这个心境。第二、三、四号交响曲均使用了已写好的《少年魔号》歌曲,有些被改写扩大,有些则是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交响曲中使用,第二与三号写于汉堡年间,第四号则成于马勒甫至维也纳任职的头两年;那时,他尚未结识妻子爱尔玛。这三首交响曲与《少年魔号》诗集的相关性,反映了马勒天真、热爱大自然的一面。对照与交响曲相关的《少年魔号》歌曲歌词,即可明白,马勒交响曲的世界里,有著天上人间,还有花鸟虫鱼。
写作《第五号交响曲》之时,马勒也以吕克特的诗作写著歌曲,选用的诗词传达了一场大病后的人生思考。一九○一年年底,马勒结识爱尔玛,是他生命私领域的大事,作曲家自己证实了,《第五号交响曲》传达了对妻子的爱,它和之后的第六、七号均未使用人声。或许沉浸在幸福婚姻生活里的马勒,交响曲里不再需要人声?还是他蓄积著能量,思索著更多将人声与交响曲结合的可能,在第八号里一次迸发?这部编制庞大无比的交响曲反映了马勒人生的最高峰,家庭事业两相得意。与这份得意形成对比的是作品的首演,一九一○年九月十二日,马勒在慕尼黑指挥《第八号交响曲》首演时,正是他遭受生命里最大的打击之后不久的时刻:一个多月前,他发现了爱尔玛的婚外情。马勒复杂的痛苦心境,呈现在当时谱写的《第十号交响曲》草稿上。(注3)
透过音乐传达不同阶段的思考
一九○七年发生的诸多事,是马勒人生的转捩点:转换工作、大女儿过世、自己心脏有问题。在这些事发生前,马勒的指挥生涯一路顺风、作品也开始被接受和演出,《第八号交响曲》传达了如此的意兴奋发,接下来的《大地之歌》则反映了经过这一连串事件后的心境。马勒开始做好随时离开人世的准备,《大地之歌》选用的诗词反映出作曲家回顾过往,向人世告别。作品融合歌曲与交响曲于一炉,更是前无古人,后少来者。吕克特歌曲的一些声响,在《大地之歌》再度出现,「人生难免一死」的味道显得更浓。与之前的《第八号交响曲》相对照,虽都使用人声,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式。
然而,马勒的人生尚未走到尽头,《大地之歌》之后,他又完成了《第九号交响曲》,向音乐的世界告别;这里,人声又完全消失。作曲家似乎告诉听者:余已无言!
马勒对鲍尔莱希纳解释他只写交响曲的话语,传达了他写作交响曲的理念:在他的交响曲里,乐章之间都有联系,并且「竭尽」「整个人生」。但是,马勒并不是要讲他的故事给大家听,他的交响曲不在于描绘他的遭遇,而是反映他人生不同阶段的思考,无论作品里是否使用人声,「暗示一下作品的内容」,这些思考都透过音乐,传达文字不能传达的深邃境界。
注:
1. Gustav Mahler in den Erinnerungen von Natalie Bauer-Lechner, ed. Herbert Killian, Hamburg (Karl Dieter Wagner) 1984, 26.
2. 同上注。
3. 请参考达努瑟(Hermann Danuser),〈马勒的世纪末〉,罗基敏 译,收于:罗基敏/梅乐亘(编),《少年魔号——马勒的诗意泉源》,台北(华滋) 2010,115-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