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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幻觉更美好、比现实更残酷的梦境(国立中正文化中心 提供)
焦点专题 Focus 《台北爸爸.纽约妈妈》 残酷人生vs.剧场梦境

比幻觉更美好、比现实更残酷的梦境

陈俊志的书写与黎焕雄的剧本改编

《台北爸爸.纽约妈妈》翻到最后一页最后几行,是一则黎焕雄给陈俊志的留言:「我被他书写姊姊的部分深深震撼,这不单是他自己如何找到自己的私历史,也是一整代八○小孩未被关照的隐藏伤痕,如此忧伤动人,又痛著的青春暴动。」再翻过去,陈俊志的书阖上,黎焕雄的戏才刚开始。

《台北爸爸.纽约妈妈》翻到最后一页最后几行,是一则黎焕雄给陈俊志的留言:「我被他书写姊姊的部分深深震撼,这不单是他自己如何找到自己的私历史,也是一整代八○小孩未被关照的隐藏伤痕,如此忧伤动人,又痛著的青春暴动。」再翻过去,陈俊志的书阖上,黎焕雄的戏才刚开始。

说故事的人

陈俊志的姊姊叫做陈慧敏,十九岁因过度吸食红中白板致死,在台湾暴起的八○年代,一个暴落的家庭里摔得粉身碎骨的孩子。书里有好几张她童年和学生时代的照片,典型的长女形象,懂事乖巧的模样,只有一张,她手叉著腰、站在白色大轿车前直视镜头微笑,入时的发型打扮,看来已经出社会,透露著自信和叛逆的气息。姊姊变了。陈俊志告诉我们,从一个来自破碎家庭、寄养在亲戚家、早熟而忧郁的少女,姊姊在当时的西门町长成一个敢于反抗台北爸爸、偷偷躲在厕所抽黄长寿、半夜溜去迪斯可舞厅嗑药的辣妹。然后,就在纽约妈妈当了多年的外籍劳工,好不容易等到绿卡,可以把子女接到美国之际,姊姊死了。仿佛这一次她拒绝改变,决定不当移民,她像照片上那抹凝止的叛逆身影,永远停留在八○年代骚动的西门町。

这大概是为什么,姊姊这缕书中的幽魂,到了黎焕雄的舞台上,变成开场的说书人。任谁都会觉得好奇,如果这出戏非得有一个说故事的人,为什么不是以第一人称写这本书的作者陈俊志呢?黎焕雄在书末的留言提供了线索,因为他认为这本书写的不单是作者个人,而是一整个八○年代的创痛。陈俊志和他其余的家人是幸存至今的人,有机会在往后的日子疗愈他们的创伤,学会宽恕或麻痺,但是姊姊没有。她带著当年的心事提早结束了生命,成为萦绕在每个残存者心头的幽灵,跟他们秘密地对话,的确就像一个隐身在黑暗里的说书人,把他们拖进八○年代不堪回首的往事里。

故事里的人

《台北爸爸.纽约妈妈》里的人物众多,台北这边有爸爸和其他不太会讲客家话的客家亲戚,纽约那边有妈妈和她背后「搬家」——搬了一个国家——到美国去的整个家族。若说有谁是这部庞杂的家族叙事里的主角,那就是他被吃重的劳力工作压垮身体的母亲,名叫月娥。

现实里,逃到纽约的月娥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大女儿,剧本则让这位早逝的女儿现身在刚逃到美国的父母身边,冷静地见证这场婚姻如何走向破灭,虽然这正是像她一样留在台湾的小孩最不想见到的事。这是一个面对真相的时刻,黎焕雄甚至让成为说书人的女儿,说出婚变中的月娥或许早已心里有数、却不愿意面对的真相:「但是一个人一旦开始有外遇,就无法停止的吧。不管是肉体的或者只是精神的,会一直一直继续外遇。那是害怕在爱情关系里窒息的幽闭恐惧症吗?」

但同时,这也是最为梦幻的时刻,现实中无缘再见的母女在舞台上重逢了,只是台上的两人都做著梦。在梦中,月娥终于可以跟女儿说,我有那么多话要对妳说,即使在妳死后我也不断写信给妳,写到做梦都还在写。「还是说,我其实都在梦里给妳写信?」月娥不禁自问。梦中人察觉自己在做梦,现实生活里都难得有那么清醒真实的一刻。

没有故事的人

黎焕雄的改编还有一个很动人的地方,他读到陈俊志的书写里没有故事的人,例如老罗。老罗是作者当兵认识的情人,出身中下阶层的工人,遇到感情问题会使用暴力解决,后来还劈腿和作者的妹妹上床。老罗的形象有点负面,可是我们真的认识他吗?黎焕雄的老罗一出场便说:「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干嘛。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什么是我来说他的故事?那我的故事有谁来说?」

黎焕雄试著帮老罗说他的故事,建构他的身世:他国中辍学,加入帮派,替大哥坐牢,当兵逃兵,退伍后当油漆工,「那样一个高大的老罗,却一直感到被人踩在地上」。这样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强烈的爱,所以他宁可暴力也要爱。戏中的老罗也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变成一位父亲,小孩在旁边搞得他很烦,一巴掌甩下去才发现那是他的情人,暴力的自己成为情人的恶梦。「我只好成为他恶梦的一部分,」老罗说,「我那么爱他,当他的恶梦我没关系,只要能爱他。」

如果老罗代表的是爱的暴力,那么父亲代表的就是无爱的暴力。书中的父亲是个典型的暴君,一个人就拖垮了妻子和兄弟姊妹、自己的儿女两代人,长女的死他更得负大半责任,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父亲的故事大家都熟,他说的话再也没人想听,因此很吊诡的,他成了另一个被消音、而没有故事的人。剧本接近尾声,黎焕雄让父亲回到西门町的街头寻找对女儿的记忆,他开始反省,自己叛逆的女儿也许并不坏,「是她们的世界坏了,而那个世界又可能是因为我才坏掉」。父亲老了,暴君变得脆弱了,他想在死前成为一个值得被原谅的人,祈求我们想想这些年来我们拒绝去想的、他所经历的故事。

全家福照片的背面

逃亡纽约前夕,爸妈带著陈俊志、姊姊和弟弟妹妹,拍下这个家的最后一张全家福,陈俊志的故事等于把这张照片翻过来,让我们看到全家福照片的背面,看到爸爸体面的白色西装掩盖著彻底的失败,妈妈还算自然的笑容里隐忍著巨大的悲伤,几个孩子一脸忧郁似乎预见了不幸的未来。然而,黎焕雄的改编让我们看见,这张全家福的背面还有另一个背面,那里除了说故事的人和故事里的人,还存在没有故事的人,有时候这三者居然是同一个人,例如那位伤害了每个人、拚命解释也没人理的父亲。

如果全家福是美好的幻觉,陈俊志揭露的是残酷的现实,而黎焕雄则企图带我们进入比幻觉更美好、比现实更残酷的梦境。因为在梦里,分离的人重逢,暴力显得温柔,坏掉的世界寻求宽恕,故事还有得说。我们发现自己爱和恨,但是并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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