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以极抽象的时空结构,极纯净的身体赋形,布展了一幅兀自流动的小宇宙。因为没有刻意操作观众的感受,并非延引观众进入中介状态的仪式感;也并非纯粹追求去舞蹈化的风景文本,意欲观众产生抒情或欲念。推动七十分钟无机生产布署的关键,在于还原存在的物质状态,在于空间自有能量,在悠悠流逝的时间感里,我们看见一幅几乎没有任何言说目的展示……
林文中舞团《小.结》
10/12 台北国家剧院实验剧场
当编舞家宣称「不要编舞」、「不要跳舞」,意欲自然是对既有或过去美学的某种不满足甚至反动,尤其对应主流(舞蹈)美学的技艺观,试图开展另一种可能。然而,林文中此次推出《小.结》,与其说收话对象是舞蹈本身及观众,具有革新或颠覆的政治性企图,倒不如说,只是编舞家林文中对自身创作历程的一场逆旅或小小句点(small end),借由去技巧化、去叙事化的身体展现,回到编舞/跳舞的初衷,一场永劫回归的精神疗愈。
回归一个「透明的身体」
之所以如此解读,泰半得自林文中写下的创作笔记,理路清晰地剖陈著学舞、跳舞、赴美参加舞团、返国、创团、创作、经营与补助压力、舞团几近瓦解、赴印度峇里岛浪游……一路过来的历程,最终在创作《小.结》前夕,得出一个「透明的身体」这个创作主题,所归纳而来。毕竟,当代舞蹈反舞蹈、非舞蹈的实践早非异数,甚且成果累硕,早于《小.结》前一周于台北上演的日本旅美舞蹈夫妻档永子与高丽,向我们呈示了数十年的身体探索归于几近「不动之动」的美学,《小.结》的视觉表相虽有类似况味,但从舞作本身及编舞家的思索路径来检验,「去舞蹈化」应该视为林文中此单一作品的实验,既非阶段目标,也无关终极关怀。
林文中说「透明的身体」,「剥除任何既有舞蹈美学、基底、立场、派别与假设,回归本质与本能地进行表演与创作的过程或状态」。若回到《小.结》之前的四部「小系列」作品,虽然也说「我一直试图剥除台湾『主流』的舞蹈展演之美学习惯」,以「小」对抗「大」,但「小系列」的内涵实则是压缩后的「大」,技巧与结构丝毫不让;《小.结》却是扎扎实实与过去的「小系列」走著迥然不同的路。这里同样可以引用他自己的话:让肌肉运作消失,用意念推动著表演者移动,也一直有移动下去的动机与说服力——这段话精准地表达了《小.结》的发展动机:在空间/时间里,移动的身体。
呈现了物理性的肌理与化学性的状况
《小.结》的舞台是一面紧绷的可透光布,中心点在上舞台聚缩,形成一个漏斗状的黑洞与洞口。观众从阒黑中猛然辨视出的,是多具近乎裸裎的身体,背对观众,兀自站立。身体兀立,连呼吸都感觉不到,洞壁纹路如沙河,空间只有尘粒般的低限噪音,及随著身体往左细微移动亦随之移动的光。
五名「舞者」随后缓缓下沉,伏地,一切恢复静止。再下一刻站起的是其中一名男舞者,从地面涌升的身体,无机无性地,幽缓曲立,头并未抬起。随后又沉降。一切又恢复静止。再继之是另两名女舞者及另一位男舞者的起身蜷立,依旧幽缓,依旧背对观众、未抬头。然后这位男舞者终于面朝观众,此时大约舞作已进行十五分钟,观众才终于得见完整的「人形」。随后男舞者与两名女舞者开始向观众左方方向穴壁移动,很漫长的时间后,三人几乎有相互碰触的机会,但彷若包覆著一层薄膜的细胞组织,这三个个体接近、或产生某种变形、或排斥,却始终没有彼此消融。然后一名女舞者挂在壁缘,无重力似地垂挂,二名男女舞者加上第一节起身的男舞者,随后再形成三个个体,各自运行,最后又加入壁缘上的那名女舞者,四人在观众视线的左方兀自动著……此时舞作进行约莫卅分钟,而舞台最深远处,右侧方向,一名始终未起身的男舞者,始终趴伏著……
从《小.结》的空间布局来看,舞作呈现了物理性的肌理与化学性的状况,物理性的肌理是指这五名舞者,不论他们起身、移动、分合次序为何,大抵维持了整个空间「质量」的均衡,我们可以想像一个大单位里的微小粒子,用显微镜观视,透明的分子在封闭的细胞膜包覆下,1+1或 2+1或3-1…各自呼吸、流动;化学性的状况是指,这些微小粒子各有其生长变化,忽高忽低,看似无情绪、无动机,隐约却又有浅浅的欲望,带动身体的内在反应,于是我们仍可辨视五个个体不同的身体表情——当然,这根本差异也来自五名表演者的身体训练与个人特质的历史沉淀不同,「素人」舞者林人中的身体节理分明,动作似由意念带动,三名舞团舞者黄彦绮、黎伟翰、蔡雅婷肢体圆熟,身体仍不由自主受到动作制约,编舞家林文中本人似最能回到「零度书写」状态,身体几没有承载记号,甚至连意念都抽空。
重新发现「动」的本能
编舞家如何给予表演者动作发展动机,不得而知,但「剥除既有符号」指令一出,表演者只能寻求恢复最原始状况,重新发现「动」的本能。有可能最后牵引身体的力量,来自呼吸与重力,因为最原始状况的身体势必回到脊椎、尾椎、头颈干这条中轴线,如何与重力协调、拉扯,如何转换呼吸、节奏,如何保持身体内外的平衡。因此我们看到舞者总是半直立状态,即使伏地,亦勾蜷著驱干。脑袋,欲望的本源,放空。
灯光在这支舞作里,与表演者相依随。音乐却不只如此,张永达的设计时而带动空气里的尘埃漂浮,时而引领表演者的流动,时而遁入虚无,完全地静寂。前述五名舞者全部起身后,不过多久,五人又再度沉入,趴伏,此次是更长的停息,幽暗中隐约只有空气的流动,极轻极微,连粒子都几乎可以消失的静寂。
时间在《小.结》里,以生命气息般的韵律,极缓慢推移。刻度不复存在,因为没有等距感,没有前进或后退;没有轴心,没有目的,没有终始。前方的洞口看似出口,又像入口。舞台重心从右向左移动,又从左向右绕回,拉回一个圆周后,舞者最后再度群聚于最初站立的位置,一改前面所有幽缓的动作节奏,五个人统统变得抽搐,仿若某个意念灌入或突然的干扰破坏了原先的平衡,一直被忽略的头(意念/欲望)也有了明显晃动;但时间不长,很快地,又恢复平静,五人兀自站立,一如最初记忆,灯灭,结束。
《小.结》以极抽象的时空结构,极纯净的身体赋形,布展了一幅兀自流动的小宇宙。因为没有刻意操作观众的感受,并非延引观众进入中介状态的仪式感;也并非纯粹追求去舞蹈化的风景文本,意欲观众产生抒情或欲念。推动七十分钟无机生产布署的关键,在于还原存在的物质状态,在于空间自有能量,在悠悠流逝的时间感里,我们看见一幅几乎没有任何言说目的展示,如同宇宙沙河,瞬生瞬灭,无启无终,无欲无念,连身体都退位,一个空的空间,物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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