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孤独,她说,她终生一个人写作,有时有人陪伴,有时没有人陪伴,她和每个人都一样,一路把孤独掩藏到底。原来,她是这么活下去的。原来她这么活了一生。
原来她是这么活下去的,她是莒哈丝。她的一生都很令人惊叹好奇。但之于她自己,她却说,人生,我别无他途,自杀或写作。她选择写作,她也写成了莒哈丝。
这个说法有点吓到我。只有这两个选择吗?作为文字工作者,又是女性,还算蛮喜欢她的文学,她的说法无疑令我困惑。不,一定还有别的选项。如果没有,那似乎我也会写作,我不会自杀……
我情愿有别的选项。谁要过她那样的生活?曾经有几度,最多每天喝到九瓶红酒,从早到晚都在喝,一边喝一边写,和海明威一样,最后被送进医院戒酒,她在医院度过哀嚎的日子,戒了之后,最想做的仍然是喝酒。
悬而未决的激情
她童年在越南湄公河度过,母亲买错了一块海边农地,经常遭海水倒灌,根本什么都不能种,每天只能筑墙等待,那是她那一本《抵抗太平洋堤坝》的由来。母亲只爱好赌博的长子,而哥哥经常对她暴力相向,虽是殖民者国籍,因家穷,她从小只有一个愿望,为家人带来一个亿万富翁。
她办到了。湄公河畔的富商之子爱上了她,他叫LEO,刚从巴黎回来,会讲优雅的法语。她不喜欢他瘦小的中国身体,但她的却完完全全满足了他的欲望。她爱他那么疯狂地爱她,她爱他对她的淫欲,但她不爱他,或者她爱他,她可以和他上床,但一起出去时,她只能走在他后面,很远,因为怕别人看见。原来,那是她的初恋,一个中国情人。
从此之后,她发现了性和激情。温柔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排除了激情,而她追求激情,是女性的激情,所以悬而未决;不像男性只有两件要点:兴奋及性高潮,和女性的性欲不一样。女性悬而未决的激情,迫使女性必须沉默等待,必须写,这便是她毕生创作的内容:爱情。其实,是悬而未决的激情。
她写了多年的小说,导了几出戏剧,拍了电影。我也看了不少。戏剧是在巴黎看的,我没那么喜欢,她和玛德莲.雷诺成为好友,玛德莲变成了那位买错农地的穷苦妈妈,玛德莲演得太好了,只是太多对白或者太多沉默,年少在巴黎学戏剧的我不欣赏这种典型。她的电影蛮好的,《广岛之恋》尤其好,看的时候我才廿岁,我把那些对白写在日记,后来也反复读。我爱上莒哈丝的情调,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的一生只写爱情
后来是《情人》。一九八五年我以法文读了一遍,她的法文精准简洁,造句短,没那么多逗点外加逗点,没那种法式啰嗦行文方式,当然我喜欢。老实说,我曾经一度希望也有她那样的文字风格。
她说,其实她在写她那阴暗的童年,《情人》是一本严肃的小说,全球卖了几百万本,但大部分的人把它当通俗爱情小说读。是爱情小说,没错,因为她一生只写爱情,但并不通俗,因为她找到一种她称之「流动的文学」风格,一种「几乎漫不经心的书写,比较是抓住东西而不是说出来,我指的是字词的分水岭,书写会在文字的分水岭奔流,这样才跑得快并且不会迷失。」
因为这本《情人》,我突然明白她的全部书写,她的文字直接简要精准,并且带有一种灵性的诗意,但她永远不想把故事说清楚,因为故事人物周遭才是她有兴趣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到底有什么……
那些年她遇到颜安德烈,一个迷恋她的同性恋者,他陪伴她晚年的生活,自己也写了几本书,他写玛格丽特如何戒酒,他写他对她的爱。他是她的书迷,先是给她写了两年非常美的信,有一天,他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她,她说:「来吧,来我家聊聊。」他来了,她打开一瓶红酒,两人聊了起来,他再也没离开过她的生命。
但她说,我们是悲剧,我们并不合适,激情与焉诞生。当然不适合,因为她对她的情欲忠实坦然,可能他也是?他会对她怒吼,想叫出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会去四处都是白色的同志酒吧坐上一夜,然后又回到她身边。我相信他们真的相爱,因为那极度不可能,所以一切才有可能。
而关于孤独,她说,她终生一个人写作,有时有人陪伴,有时没有人陪伴,她和每个人都一样,一路把孤独掩藏到底。原来,她是这么活下去的。原来她这么活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