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人神鼓」音乐总监黄志群廿年来,多次进出印度,那些体悟也转化成优人神鼓的创作灵感。印度,对某些人来说是圣土,一次又一次的印度行旅,对黄志群来说,就是生命的精神粮食了。表演不是向外投射的力量,而是内在自我的探寻。表演和静坐时的境界一致,都是「活在当下」。
木栅 老泉山
千里之遥,始于当下一步,正如云脚的过程,
目标虽然在远方,但终究会到达。
从喜马拉雅山,回到老泉山,似乎有种从世外回来不与人争的生活步调。有颇长一段时间,团员都以一种悠缓的印度式脚步在工作。直到纽约台北文化中心的演出迫在眉睫,排练的紧密才愈来愈密集、紧张生活的脚步也逐渐加快,头脑的念头慢慢地又丛生……。
纽约演出回来后,秀妹(林秀金)加入了剧团。有一段时间,除了大大小小的演出、击鼓训练和太极导引之外,刘若瑀亦加入了果托夫斯基训练法。
果氏训练法非常严格,非常耗费体力,一套训练下来,往往有三个小时在山林间不停地奔驰。著重点除了「警觉」、「有意识」的「活在当下」之外,也训练演员的「有机性」,像是一头动物一样,直觉观察当时的状况产生有机的对应,而非制式的反应模式。在快速的奔跑中,头脑的思索被抛离而无法介入身体的行动,身体就只能赤裸裸地反应而不被头脑的制式化所制约。每一回合果氏训练之后,总是大汗淋漓,似乎经历了某种「艰难重重」后的畅快感。
而下一次训练来临之前,总有心理上的挣扎和必须突破的制约,却总在「该来的总会来,别逃避了,来吧」的赴战心理对话后,又再一次「逼迫」自己的极限和潜能被激发出来……两、三个小时之后,又是一身淋漓的汗水和「胜利」的畅然。
训练结束后,没有人说话或主动与别人交谈,每个人总会找到自己的角落,安静地擦汗,喝水,孤独地跟自己在一起……然后,等待接下来的训练。
有时,时值傍晚,煮了大锅面果腹之后,每个人总会找到一块石头、草地或阶梯,聆听周遭狂响不已的虫鸣,一边驱赶扰人的蚊子,一边欣赏辉煌的落日,直至西沉。虫嘶渐清寂,便起身点燃蜡烛,火光把排练场照得通明,继续下一个果氏训练法……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训练,是住在山上的三天密集训练。
林中三天三夜
时值深冬,集训开始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而那天晚上,正巧碰上大寒流来袭,山下大约摄氏十度,而山上,我想,五到八度吧,非常的寒冷,天空正下著绵绵细雨。
我们在山上的大草坪上,生了一堆柴火,然后开始以火堆为中心,聆听观察,身体以低姿势缓缓地移动,慢慢地,脚步愈加愈快,接下来就是不断往各个方向「占领空间」的奔跑;人与人的肢体互动;瞬间「停止」……最后是绕著火堆,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头脑里早已忘却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的念头……
我只觉得过了运动学上所谓的「死点」后,呼吸已经不急促,而以腹部起伏呼吸著,似乎有股用不完的力量和无穷的体力,在带领著奔跑,愈跑愈热,就把身上一件一件的衣服脱掉,最后赤著胳膊,身上的汗仍然不停地冒,寒流细雨的冬夜,亦不觉寒冷……我记得那天至少不间断地跑了三个小时。
我还记得因为长时间的奔跑,最后一天,膝盖外侧已隐隐作痛,忍著痛,在山里上坡下坡地跑完了三个小时的训练。大家都知道,那三天中,每个人身上总有一些酸痛,但没有人喊痛或抱怨,所有的不舒服只能在心中默默承受和感受。
有一次,我记得阿勇是leader(带领者),那时,也刚好是秋冬之际,芒花盛开,而昨夜下了雨,木造舞台的地板上渍了一滩浅水。男生赤膊奔跑之际,只见阿勇一头滚进芒草堆里,所有人不假思索也滚卷进去,只觉如刀割的芒草把全身刮得滋滋生痛,有种突然间全身上下被猛然摇醒过来的感觉。而第二次阿勇再滚进芒草堆里时,头脑虽然拒绝,不想再经历割肤之痛,但身体却毫不思索犹豫,已第一时间跟著leader的脚步,再次经历切割的痛和警醒!
而像勇士一般的阿勇,没多久,只见他一头栽滚进昨夜的渍水中,大家也毫不犹豫地抢进。冰冷的水,加上刚被芒草割成一道道的伤痕,碰到水的刹那,冰冷蚀骨加上刺痛,倍加让人猛然又苏醒过来……再次滚进水里时,我记得有一、两位团员突然闪躲,刘若瑀看见了大喊:「别逃避,跟著leader!」
那天与芒草共舞和戏水的训练真是说不出来的「痛快」啊!果氏训练法之严酷,总让人无可闪躲,你只能坚定前行,义无反顾!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旦你决定准备直接面对,和坦然接受的「来吧」,你会有种战胜自己的胜利感。
在第一次不知情之下经历「痛苦」,那不算什么,反正过去了;当第二次「知道」而再来时,头脑总是想逃避或拒绝即将迎面而至的「痛苦」。但当你无法选择逃避或拒绝时,心里顿然间就会产生一股无惧的力量。
编织流水
有一天,看到林谷芳老师的一篇文章,而去找老师为我们概说道与艺术在东方的艺术观。当第一次听到「道艺一体」这句话的拈提时,心中有种恍然。他说,「中国艺术,自古以来都是道艺一体的示现,离乎道,艺则如花之无根,无有实然。」让我印象深刻。至此,我才有「道和艺术原来是可以相扣相合」的豁然感与目标感。
当我告诉他在印度学「活在当下」法门时,他说,「当下,是禅的特质之一。」心中顿觉有种笃然和确定感,隐然觉得林老师的背后有种既广又深密的通达了知。
我和刘若瑀结缡之后,在她待产的时间里,带著一种即将为父,又等待孩子来临的未知感。那时期,走在山上的路上,心里有种没有前也没有后的心情,一如此刻的初夏将临。到了山上之后,带著团员盘著腿,练习小鼓的基本打法。每次练完,心中总会出现一小段旋律。
就这样,没有什么预想,每天就把心中浮现的节奏和鼓点一点一滴地累积,编创出来。有时一天当中,也不过只有七、八个小节而已,心里出现的节奏到哪里,当天就编到那里,不勉强,也不费心费力。慢慢地,一个月之后,孩子出生,这首曲子,《流水》,也编作完了。
阿勇和阿晖各自也创作了《悔者迟》和《……》;产后的刘若瑀,则以新生命来临的体悟,创作《出生落叶》。作品以旅程为轴,引领著观众穿梭山林间四个不同的场域,述说生命从「出生」到叶落的生命之旅。
演出后没多久,「亚维侬艺术节」的艺术总监费弗.达谢透过巴黎台北文化中心的居中牵线,来台湾参访各个表演艺术团体。费弗.达谢在山上看了优的演出之后,独钟《流水》。但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任何评论,更没有明确的口头邀约,只说:「我会再来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