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剧本的形式与内容蕴涵诗意的音乐性,再经由理查.史特劳斯透过歌词、调性、旋律、和声、主导动机等手法的刻画,突显莎乐美的情欲抒发,而且在纯器乐的〈七纱舞〉乐段,借由舞蹈与音乐的交融下暗示莎乐美无法言说的情欲,最后进入音乐与戏剧张力的莎乐美独白高潮,这些层层递进的巧妙构思,在音乐与文学交融之下,成功形塑了莎乐美的情欲表现。
《莎乐美》的故事起源于《圣经》新约全书,文本中她是希罗底的无名女儿。直到十九世纪末欧洲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独幕诗作《莎乐美》出版,他以诗意散文的对话及强烈象征意义的戏剧意象,借由改写与挪用圣经的内容,赋予她倾城倾国的美貌,以及爱恨分明的强烈性格。后来当代的歌剧作曲家理查.史特劳斯再以王尔德的诗作为基础,浓缩及挪用其文学的情节,运用曲调、和声、主导动机及管弦乐法的刻画能力,强化莎乐美情欲表现的感官刺激,将这位备受争议的女性推向艺术表现的巅峰。
从王尔德的唯美文学创作演进到理查.史特劳斯的歌剧过程,主要形塑的莎乐美的动力来自文学与音乐的交融作用,其目的是为了颠覆传统社会禁忌的女性情欲议题,他们分别以文字和乐音深刻描绘人性的情欲展现。
善与恶都是表现艺术的材料
王尔德的诗作《莎乐美》实践了唯美主义理念:「为艺术而艺术」,此剧中王尔德超脱了理性,注重瞬间的美感体验,刻画出莎乐美对于约翰外在形式美的赞叹,用尽他最美丽的词藻来形容她强烈的占有欲望。在行文中他常以声音、凝视、触摸及饥饿作为欲望的暗喻,从第三景剧本的文字结构巧思即可明了王尔德的诗意表现,其中蕴含丰富的音乐性与戏剧的想像力。
如同莎乐美对约翰的赞美,她说:「约翰,我好爱慕你的身体啊!你的身体白得像旷野里的百合花,让我摸摸你的身体。约翰,你的头发令我著迷,你的头发像葡萄,像一串串黑色的葡萄,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像你的头发那么黑,让我摸摸你的头发。我喜欢你的嘴唇,约翰你的嘴唇就像是象牙塔上的一抹腥红,在这世上没有东西像你的嘴唇一样地红,让我亲吻你的嘴唇吧,我要亲吻你的嘴唇,约翰。」这段文字的形式属于散文诗,王尔德采用列举、同义、重叠等平行对句结构的修辞手段,造成整体结构上的特殊节奏,形成跌宕起伏的诗行,增强诗的音乐性和戏剧性。
在剧本中王尔德经常使用三次的陈述,强化主角的心理状态,这些重复的表白,象征了人性原始的性本能到完全的心灵占有的心理过程。在王尔德笔下,莎乐美却成了欲求不满的偏执狂,她迷恋先知约翰的肉体,借由亲吻尸首来满足情欲,像这样充满感官刺激的画面,一向是王尔德所擅长描绘的文学情欲场景。这些情欲表现都超出《圣经》范围的情节,不见容于世俗伦常的规范。针对卫道人士的批评,他说:「艺术家从来没有病态的,艺术家可以表现一切。」「对艺术家来说,恶与善都是表现艺术的材料。」这些理念都在《莎乐美》中付诸实践。
充满感官诱惑的〈七纱舞〉
理查.史特劳斯一生共创作了十五部歌剧,《莎乐美》是他歌剧创作生涯首部成功的歌剧,此部歌剧题材涉及当代最具争议性的议题「女性情欲展现」,尤其表现在最为人熟知的〈七纱舞〉段落,以及最后莎乐美取下约翰头颅的〈最后独白〉。
〈七纱舞〉是一支充满感官诱惑的舞蹈,古巴比伦传说有一位美丽的女神为了爱情,她从天上降入人间,每降一重天便脱去一层纱,最后她失去象征神性、灵性与诸多美德的纱衣,只剩下赤裸裸的女性胴体。理查.史特劳斯是否根据此传说而创作,文献上并无记载,但是从献舞的过程,有许多隐喻符合歌剧《莎乐美》戏剧情节的进展。这段舞蹈并非传统歌剧中作为情绪陪衬或情节过度的舞蹈场面,而是莎乐美情欲展现的重要环节。
一开始由双簧管奏出本曲最重要的动机,这个动机由四个音(f-e-#d-e)所构成,其音阶组织由大二度和小二度所构成,这个四音动机尚有其他三种变形,最后结束的两个音分别是小二度下行和小二度上行。这是七纱舞最重要的曲调元素之一,听觉上这个如影随形的乐句结尾的小二度,烘托出神秘诡谲的气氛。这个动机构成全曲有机统一的作用,使得整首舞曲具有凝聚力。
另一个象征莎乐美身分的主导动机,展现她神秘如谜般的特质,此音型是由先上行后下行的六四分解和弦所构成,最后停在五音上,在听觉上产生强烈不完整的声响印象,似乎一直得不到解决,因此更渴望解决,象征莎乐美个性欲求躁动不安的特质。此动机音型的处理,每当它出现时立刻又被自身给予回应,暗喻莎乐美自恋的性格。
〈七纱舞〉从听觉与视觉的观点来看,符合了欧洲父权形式的性别建构,莎乐美被矮化为神秘异国情调的他者,满足男性的幻想作为换取自我情欲的弱者。但理查.史特劳斯的舞蹈音乐,却给了莎乐美最强烈的自我情欲释放张力,尤其表现在速度记号的丰富变化中。究竟她起舞时真正的情感为何,王尔德的诗作并无叙述,而理查.史特劳斯抽象的纯音乐形式,却增添了作品的复杂和多义性。
偏执与狂喜的情欲表现
〈最后独白〉的场景描绘莎乐美想得到约翰头颅的偏执与狂喜的情欲表现。理查.史特劳斯细腻的音乐刻画技巧,符合了王尔德文学创作的目的,他认为诗作中所表现的不真实、不道德与饥渴的情欲,都是为了激发读者的想像。当莎乐美捧著约翰的头颅深情告白:「我信相你一定会爱上我,而且爱情的秘密远大于死亡的秘密。」此时莎乐美的声乐线条充斥半音手法,曲调轮廓线呈现多处大跳音程的锯齿状,针对重要的歌词常以八度下行大跳强调,音域宽广达两个八度。理查.史特劳斯使用不明确的调性,多变化的和弦连接,上下起伏不安的歌唱旋律,刻画莎乐美激烈的情感体验,几近歇斯底里的情欲表现。
相对于情欲热烈的莎乐美,施洗约翰则是一位神圣禁欲的表征,他的歌唱以自然音阶级进为主的旋律,偶而三度跳进,少量的变化音装饰,节奏以四分音符和二分音符为主,几乎未出现十六分音符的细分节奏。这些歌唱旋律特征和莎乐美的半音化的旋律与和声风格呈现对比,两人的音乐风格少有交集,象征崇高精神与肉体情欲的对立。
在最后的独白段落,理查.史特劳斯为了营造死亡前神秘诡谲的气氛,常出现木管与弦乐交替演奏小二度颤音,产生不稳定的感觉,暗示不祥的厄运即将到来。在调性安排方面,莎乐美的中心调性主要建立在升C小调和升C大调。例如当莎乐美表现对约翰由爱生恨时,她说:「我将它(约翰头颅)丢给狗啃,还有给空中的飞鸟啄。」这个歌词段落的调性属于C小调,但是这个段落之后她又立刻兴奋地道出对于约翰身体、头发和嘴唇的赞美与渴望,调性又立刻转回她的中心调性升C大调,这两个极端的调性突显出莎乐美歇斯底里的疯狂欲求。她最后说:「约翰,我已经吻了你的嘴唇。」在达到升C大调正格完全终止前出现强烈不协和的复和弦声响,暗示莎乐美最终只能获得瞬间的情欲满足。顷刻间,希律王转身叱令:「快杀死这女妖!」直接进入C小调的ⅰ级三和弦,接续快速的十六分音符半音阶,此音型象征阴风凛凛的不降恶兆,最终莎乐美死于士兵们的盾甲之下。
音乐学者苏珊.麦克拉蕊(Susan McClary)对于歌剧《莎乐美》的最后结局有以下的批判,她认为:「专制重击打断她激动变态的情感和太过早熟的性欲特质,使得这部作品突然终止。莎乐美的性欲和变化音太过违背常轨且骇人听闻,为了维持社会和调性秩序的缘故,如此极端的暴力手段似乎具有正当性,甚至是被要求的。」(注1)她是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观点来诠释这个令人诧异的终止,相信这是为了维持社会和调性秩序的缘故,所以用暴力终结莎乐美的情欲表现。这个论点和王尔德传记作者芭芭拉.贝尔佛德对于王尔德赐死莎乐美的评论不谋而合,她同样认为这是王尔德对讲求精神至上的现实社会有所交代,因此莎乐美的「爱之死」违反自然,必须铲除情欲罪恶。
文学和音乐文本在女性情欲表现方式不同
理解歌剧整体艺术,必须检视文本中多重符号的指涉与隐藏意涵,才能全面领悟歌剧的诗意。以《莎乐美》这出歌剧为例,王尔德引用圣经典故时,以及理查.史特劳斯引用王尔德的文本时,必有其主观的历史观点和价值批判,因此呈现「文本中的文本」的互文作用。这样的分析与诠释所产生的差异性,反而激荡出更广的意义指涉。莎乐美的文学和音乐文本之共同书写,交集于难以言喻的女性情欲表现,但是如何透过文字与音乐传达抽象奥妙的情感的路径却不相同,其中的差异性在于:「音乐是先从感官的刺激,经过情感的激动,最后才达到精神的领域;至于诗作是通过概念影响情感,最后在感官的参加下,达到完善或堕落的最后阶段,二者的途径是相反的。其一是物质的精神化,另一是精神的物质化。」(注2)
王尔德剧本的形式与内容蕴涵诗意的音乐性,再经由理查.史特劳斯透过歌词、调性、旋律、和声、主导动机等手法的刻画,突显莎乐美的情欲抒发,而且在纯器乐的〈七纱舞〉乐段,借由舞蹈与音乐的交融下暗示莎乐美无法言说的情欲,最后进入音乐与戏剧张力的莎乐美独白高潮,这些层层递进的巧妙构思,在音乐与文学交融之下,成功形塑了莎乐美的情欲表现。
注:
- Susan McClary, Feminine Ending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1, p.100.中文笔者自译。
- 引自汉斯立克著。《论音乐之美》,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页16注脚节录,19世纪奥地利诗人格里尔帕策(Franz Crillparzer,1791-1892)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