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舞,让人感受到理性之美——精准的结构、顺畅的动作、与音乐无缝的契合与呼应……她的人,也如同其舞:严谨分析、重视思考、要求细节。但姬尔美可也说,她不是会说:「所有人去左边,然后去右边」的编舞者,她与舞者一起分析舞作结构,提出一个框架,而舞者提供她们的答案。她说:「自由之内并不存在自由,但结构之内却存在著自由。」暌违九年,罗莎舞团终将再访台湾,趁著这次机会,本刊特邀舞蹈学者林亚婷越洋专访姬尔美可,让我们在经典将临之前,了解这位当代舞蹈的领航人物。
印象中,姬尔美可是一位相当严谨的艺术家。
一年多前,在德国的一场Tanz Kongress舞蹈盛会上,她为了自己和表演理论与音乐学者Bojana Cvejić合著的一分新书与DVD套装出版品A Choreographer‘s Score: Fase, Rosas danst Rosas, Elena’s Aria and Bartok,在大会上两人举办座谈会,甚至亲自演出她卅年前在学生时期,首度选择史提夫.莱许(Steve Reich)的极简音乐而编创的成名作Fase的一段独舞〈Violin Phase〉。(注1)
对于一位一九六○年出生,在舞坛纵横卅多年的舞蹈家,能够重温早期自编自跳的独舞,是一件幸福的事。虽然她改盘发造型,不像二○○二年由声音影像艺术家提耶瑞.德.梅(Thierry De Mey)执导的Fase舞蹈影片中的清汤挂面短发,但当天演出依旧精准细腻,毫不逊色。
事后,请她帮我在她的新书签名时,她答应了,但坚持要我等她到后台拿自己包包里的专用笔。我耐心等候她收拾东西出来。经过细心问我的名字怎么拼,她一个一个字,刻印在书上。她的笔迹工整,线条如纸上舞蹈,看出一位艺术家对细节的要求。
人如其作。相信看过曾于二○○六年罗莎舞团来台演出的大型群舞Rain(2001)的读者,必定对她舞作的复杂性与严谨性,印象深刻。套用她自己的比喻:Rain里十位舞者的关系,仿佛在编织「辫子」般,必须工整严密。(注2)每一位成员都非常重要,各司其职,才能共同完成编舞家托付的任务。
这次的专访,她深入谈及了自己所扮演的多重角色,与她创作的理念,让我们得以更精准地贴近这位现今舞坛的重要领航人物。
Q:这次造访台湾的两支舞作Rosas danst Rosas(1983)和Drumming(1998),都是您早期的经典之作。继Rain之后,选择这两支舞作来台湾巡演是否有特别原因?您认为它们是您创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吗?
A:的确,Rosas danst Rosas (以下简称RDR)是八○年代初期的重要作品,而Drumming首演于一九九八年。因此一支是所谓的「早期作品」,而另一支则属于中期,两者都是直到如今舞团仍不断搬演的舞作。就我个人的创作语汇而言,这两支舞作都是关键作品。两者都运用了极简主义,但分别采取不同的作法——RDR是从一小撮的肢体语汇开始发展,像细胞一样不断复制繁殖;Drumming处理的是则长串的舞蹈段落,以镜像为基础去编排舞蹈中的时间和空间,所形成一个整体的变化结构。
RDR包含了一系列的动作组合,五组不同的舞蹈段落;相对的,Drumming则表现出长达一小时连绵不绝的舞蹈长流。我相信继Rain之后,回头再看如RDR这样的早期作品是好的,观众可以从中看见我的创作脉络和源头。而Drumming可说是Rain的姐妹作,两者是同时期编创的作品,长度同样是一个小时,而且都是根据史提夫.莱许的音乐所编创的舞蹈。
Q:请问在您的早期作品如Fase和Rosas danst Rosas中,您从自己的身体创造出舞蹈动作。现在您是否仍然从自己身上发想动作主题?或是基于近来使用爵士乐的影响,您开始让舞者拥有更多的「即兴」空间?(注3)
A:在早期,我的创作语汇的确跟我的舞动方式有很大的关系;但经过了卅年,从这中间所创作的作品来看,里面的肢体语汇有很多都是跟舞者一起共同创造的。即兴已成为重要的工作方式,不过只有少数作品在演出中会直接使用即兴。即兴是发展动作过程中的必要部分,但最终成品的舞蹈结构或多或少是事先拟定下来,并固定的。
Q:您有很多作品都是根据复杂的数学原理发展出来的,类似于您所常用的极简主义作曲家史提夫·莱许音乐中的结构。您如何训练自己成为犹如数学家或物理学家般理性的编舞家呢?除了您的个性使然,是否跟您早期的音乐背景有关?根据您的个人经验,您认为一个编舞者在进入排练场之前,需要事先作多少的准备功夫?
A:我的早期教育包含了语言和物理等背景;也跟许多孩子们一样,我从小开始学习音乐。其实我自认是个浪漫而直觉的人,也许是「异性相吸」,我常常被数学的美丽所深深吸引。严谨的形式、精准计算的比例、明确的结构——这些模式或许跟我的本性形成强烈对比,但也因此激发出我的好奇心。我之所以喜欢舞蹈的原因,是可以借由具象的身体去体现最抽象的概念,因此在那两极的沟通之间,创造了非常和谐的平衡。
至于准备工作方面,通常我会事先分析我所要使用的音乐,若音乐结构非常复杂,则会寻求音乐家的协助。
Q:除了舞作形式外,您作品中也不乏触动人心的部分,其中略带调皮的、挑逗的戏剧元素也相当引人注目,增添了「人味」。您如何平衡作品结构的「严谨度」和舞者在舞台上表达自我的「自由度」?
A:我并非纯粹「编排」这些舞蹈,也不是单凭一己之力完成创作。舞者的身体、思绪及其整体人格都是我所处理的材料,那些身体承载著生而为人的主体经验和记忆,因此我不是那种会说:「所有人去左边,然后去右边」的编舞者。我跟舞者一起分析舞作结构,我提出一个框架而舞者提供她们的答案。我常说:「自由之内并不存在自由,但结构之内却存在著自由。」我试图提供这样的结构。
Q:您曾提起东方哲学(如《易经》)对您创作过程的重要性,也曾使用印度音乐并认同其精神上的价值。可否多谈这些东方思想如何影响您的创作?有些具体的例子吗?
A:我从小在农场长大,因此一直以来非常亲近大自然。卅年前,透过生机饮食我发现了东方哲学,或更准确来说是道家哲学中的阴阳相成思想,它让我思考到互补作用与动作动力之间的关系。起初我仅仅著重于饮食营养学,接著我对阴阳思想作为一种全面性的生命观开始愈来愈感兴趣,特别是从能量的角度来思考时。无论是生活上或在编创过程中,这些年来东方哲学思想已成为我的向导。透过研究,我大量吸收有关东方哲学原理的知识,渐渐地这原理也构成了我思考和直觉中的一部分。我认为它是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重要指引。
在编创时,我从空间和时间去组织动作。一切都不断在变化,变成相反,因而相吸,所有东西不断地开启和闭合。从最具体一直到最抽象的元素,这些原理拥有无限的运用方式。
这些原理主要作为观察的道具,我相信它可以让人在不武断的情况下去理解现实,或至少提供一种解读现实的可能性。一如医学,东方思想倾向于较全面整体的观点;而西方则普遍采用深入分析方式。对我而言,古老智慧与现代科技的结合是最有效益的,各种方法取向应当相辅相成。
Q:二○一三年,我有幸在德国的Tanz Kongress上观赏您的演出,您在百忙之中仍亲自重演自己的舞蹈,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么多年以后,如今登台表演给您带来什么感受?随著创作笔记的书写与出版,您是否会在重演旧作时,允许修改的空间?
A:我热爱跳舞,而我的独舞〈Violin Phase〉是卅年前所创作的,它伴随了我卅多年,我很感激至今仍然可以表演这支舞。就〈Violin Phase〉而言,其创作结构并没有太大的更动,那些形式、基本动作、音乐和几何框架基本上都维持一致。当然,在这卅年之间,我本身已改变很多。身体就是时间流逝所刻印的地方。
书写A Choreographer’s Score系列书籍是一个非常深入扎实的分析过程,同时,也是解构作品的过程。我非常感激仍能够像卅年前那般表演这些作品,同时也庆幸有机会与表演理论与音乐学者Bojana Cvejić一起来分析这些作品,并且在这过程中重返自己的记忆。
Q:您所创立的P.A.R.T.S.舞蹈学校,可说是许多舞蹈学校的楷模,至今已培育出许多杰出校友如西迪.拉比等。 P.A.R.T.S.所提供的舞蹈教育跟您早期在贝嘉的Mudra 舞蹈学校的教育有何不同?您在纽约大学的留学经验,是否影响您对P.A.R.T.S.的课程编排?
A: Mudra 舞蹈学校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它的课程设计是基于贝嘉对培育「全才舞蹈表演者」的理念。除了教授古典芭蕾和现代舞技巧之外,也教授戏剧和声乐,然而,几乎没有什么理论课。
这点跟P.A.R.T.S.很不一样。P.A.R.T.S.是在一九九五年由我和Bernard Foccroulle共同创办于布鲁塞尔的舞蹈学校。我的办学方式乃从我身为学生、舞者、观众和编舞者的经验出发。在这里,我们非常著重理论训练,此外也提供了很多个人创作的机会,那是在Mudra所缺乏的。现代舞技巧的教学比重甚于芭蕾,此外后现代技巧(延续康宁汉技巧的脉络)也占了相当重要的位置。至于音乐和戏剧训练,也比Mudra更有系统性。
跟我在Mudra的学习经验相当不同,纽约大学提供更多机会让学生同时结合学术和舞蹈术科训练。纽约大学是一个隶属于大专院校体制底下的教育系统,而Mudra则是附属在舞团之下的训练体系。当我在纽约大学求学时,那时我廿岁,我体验到纽约是一个异常蓬勃的城市,提供了各式各样的刺激和脉动。
Q:可否谈谈您对舞蹈影像的看法?您认为舞蹈影像与现场表演的关系为何?随著智慧型手机、摄录器材和网路传播媒介的运用愈来愈广泛,这些年来您对舞蹈影像的观点有何改变?
A:我想,现今Youtube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舞蹈图书馆,世界各地的网民可以从Youtube获得有关各种舞蹈风格的资讯。在其他领域也一样,Youtube所提供的资讯之多,非常惊人。
我很高兴我制作了一些早期的舞蹈影像作品如Achterland,这也是我所执导的舞蹈影片。影像是完全不一样的媒材,我个人也相当喜欢,可惜的是,今天的经济环境,要筹得经费制作出像八、九○年代那样的舞蹈影像,更加复杂许多。此外,我相信电视制作的法则,有时跟现场表演的理念是互相冲突的。现场表演维持著一种非常珍贵的集体经验,让每个人处于相同的时空环境里。但随著现代科技的崛起,彻底改写了集体经验的概念:无数人共享著同一件事情,可是失去了直接的肢体连接。我不希望投下任何道德批判,但我的确观察到了一些经验上的变化。
回到八○年代,当时的影片编辑功能都尚未数位化,是一个传统剪辑制作的过程。我并不怀旧,但只能说事情已改变太多,我对于当时在剪辑室制作影片的记忆仍非常鲜明。相对于跟不同个性而活生生的人一起工作,剪片时能够享有无限的自由去编辑、裁剪、贴上、删除、暂停影像资料,而不需涉入编舞时必经的沟通过程。影像提供一种自由,不用对舞者和演员作任何解释的自由。
Q:您在学生时期曾接受多少的音乐教育?您认为音乐教育之于训练一名编舞者的重要性是什么?若您认为音乐是编舞者和舞者的重要基础,您会如何加强P.A.R.T.S.当中的音乐教育?
A:就如其他比利时的小孩一样,我从小接受音乐教育,学的是吹奏笛子。从音乐与编曲上,我「偷」了很多的点子。透过研究乐谱,你可以学习到一个作曲家如何组织时间和空间,从那里我学习到了我的专业。从巴赫到葛里榭(Gérard Grisey),我分析各种乐谱,从中学习良多。另一方面,我也常常研究大自然和各种自然现象,从中偷取许多点子去编排我的作品。
P.A.R.T.S.有开设一些音乐课程如歌唱和音乐史,但不多。我们或鼓励或规定学生们在编创作业里面使用音乐,但如果学生想认真看待音乐之于创意学习过程的重要性,他们必须采取积极主动的学习态度。
Q:您二○一二年的出版品A Choreographer‘ s Score: Fase, Rosas danst Rosas, Elena’s Aria and Bartók,是一份非常珍贵的书籍和DVD文献,图文并茂地记录了您的编创构思过程。出版了创作笔记三部曲之后(注4),接下来是否有更进一步的出版计划,书写关于您其他作品的编创过程?
A:目前并没有任何确切的写书计划。除了书籍之外,我们还有内容相当丰富的节目单,比如Vortex Temporum(2013)。
Q:您如何管理您的时间,以及分配不同角色之间的优先顺序?您接下来的工作计划是什么?再导歌剧?自己再上台表演?或从事跨领域的另类创作形式,例如今年的展览「作品」(Work/Travail/Arbeid)?
A:在我身边围绕著很好的工作团队,因此我可以专注在自己的工作。我试图找到重心,在同一时间只做一件事情,但有时这是件困难的事。我视工作为一场认真的游戏,也努力维持身体与脑力在工作时的良好平衡。我喜欢待在户外,每天亲近自然,这对我来说是件相当有帮助的事。
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将会演出Golden Hours(2015),一部受Brian Eno音乐所启发的新作。此外还会有一部歌剧作品,但现在仍言之过早。
总的来说,继「我的行走是我的舞蹈」和「我的话语是我的舞蹈」之后,我想要寻找更多新元素和探索更多不同的创作原理。现在,我著重处理「我的呼吸是我的舞蹈」,从那里我将朝向「我的思想是我的舞蹈」,最终抵达「我的舞蹈是我的舞蹈」。
注:
1. Fase其余三段分别为:〈Piano Phase〉、〈Come Out〉及〈Clapping Music〉。
2. 参A Choreographer's Score:Drumming & Rain(2014)的宣传短片。
3. 参Irmela Kastner (text) and Tina Ruisinger (photo)合著的Meg Stuart, 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 之姬尔美可访谈。Munich: K. Kieser, 2007.
4. 罗莎舞团舞作解析三部曲系列,连续三年出版了:A Choreographer’s Score: Fase, Rosas danst Rosas, Elena’s Aria, Bartók(2012)、A Choreographer's Score:En Atendant & Cesena (2013)、A Choreographer's Score:Drumming & Rain(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