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并不平静,它的风暴,不是驻足窗前欣赏的景致,更不是显眼立见,因为它平静地上演著,斯文骚动,处处都是,语言就是战场之一,陈界仁的《残响世界》与蔡海如策画的「镜花园」也是如此。这是艺术话语的伦理场域,介于作者与其塑像之间,它的平等从来就不是省事的平和,教义派的条列,而是实验性的,可以不断发明、戏耍探索的空间。
「乔.伊拉克希的镜花园」
2014/12/13~2015/1/10
台北 福利社
陈界仁的《残响世界》让我想到蔡海如策画的「乔.伊拉克希的镜花园」(Joy Luck's Mirror Garden,以下简称「镜花园」),就是先前谈到的,在前者那里,宝特瓶在风中敲击金属隔板咚咚声,应合著诵经声,在后者那里,林小云的录像作品有一幕,绿岛监狱的铁门在开阖时嘎嘎作响。
艺术本来就是要替少数人讲话的
如果展出者不是所谓的艺术创作专业者,严格意义的作者,而是临时性的,或基于某个活动、受限于某种前提与理由而受邀的,那值得花时间去看吗——譬如说,你是艺术家,看展是为了观摩,结交友人或社交,以维系彼此在专业领域上的活动与认同,那么,在时间资源的分配下,你会去看吗?「镜花园」便是碰到这些问题的挑战,或是反过来,挑战了这些问题。这是不同于《残响世界》的高人气,在后者那里可以见到学生、艺术家、文化人、艺术相关行业者到画廊主持人等的聚集,也是艺术家丰富人脉的展现;「镜花园」则显得缩限许多,反而大部分是对这个展涉及白色恐怖或对其历史有兴趣理解的人。「镜花园」不直接显露受难者这个世代,而是让其后代的女性(所谓的「二代女」的女儿们)在亲人阴影下说出她们的生命创伤;正如展名是对一九九三年王颖的电影《喜福会》The Joy Luck's Club的改写,强调镜子照见女性自我的审视,以公开展示的展览方式来进行自我疗愈。
谁说历史要往前看!我们又不是无知鲁莽的政客。谁说要忘掉过去?我们又不是精于统治、获利了结的当权者,更不是它所豢养的享乐者。
艺术的可贵是有梭行时空的表述能力,既可以关注当下现实,又可以有理由不甩它:因为它对这个现实有疑虑,认为现实是社会体制的结构物,是对过去刻意遗忘的现在,遭到享乐、消费与政管暴力的隔绝、掩饰。艺术本来就是要替少数人讲话的,但态度还须更为基进,否则很容易掉入抵抗政治要求易懂的工具理性,或忽视了抗争力量同质化的总体管制与排他性。这是说,少数的基进性在于它的异质性,是少数中的少数,而艺术是要替这种少数讲话,「二代女」是其一,策展人蔡海如的行动便是邀请这些人讲话。其实,「镜花园」的受邀者不是普查得来的,也不可能周全所有的人;这是基于策展人的私人情谊,一个介绍一个而形成的,使展览带有私人关系的聚会形式。这些成员当中有艺术家身分,如作家施又熙与剧场工作者郎亚玲,但展示的不是她们的本业(后者有开幕表演),而是视觉艺术的制作;严格讲,这些制作是不具艺术产业的企图,也无意于进入各种展场与收藏体系的流通与累积。
要她们自己去做自己的镜
我们从来就不天真,认为有纯粹表达这件事;任何表达都有它依附的工具、时机及其目的性,不是单看说话的内容,艺术也一样,包括「镜花园」在内。艺术素语者的作品要传递的讯息绝对不是「素语」,但就算在艺术专业者看来是素语,那反过来不就正是当代政治美学及其艺术想要表述的对象!「镜花园」只不过它没有像前者那样要她们入镜,成为摄影或影片里的对象,成就艺术家的创作,反而是请她们创作,使自己成为作者的话语主体化:「镜花园」的真义是不入艺术家的镜框,而是要她们自己去做自己的镜,去入自己的镜,至于策展人则是统一制作镜框的人,也就是说,白色恐怖「二代女」的语境设定。
若说陈界仁《残响世界》的话语优先性是艺术家卓越的影像语言,那么,在「镜花园」那里则是受邀成为作者的素语,是无关于前者对美学专研、在艺术专业上的话语宏图。在某种程度上,话语权是建立在发话者的理想平等上,不管她(他)是否有高度修辞、艺术资质与能力,不管展现的语言层次是否精到、意义深邃。我在此没有任何负评陈界仁《残响世界》的意思,但「镜花园」在作者的话语伦理上确实站在比前者更为基进的基础上。然而,这个问题很复杂,或更精确的说,是动态的,不是刻板形式化的教义。《残响世界》有它自己特定的伦理实践:
1.影像是依附于社运性质的,是包覆其中的动态元素。
2.这是对乐生保留运动的增补,将社运提升到史诗层次,残存的人事与空间在此被凝结成影像的一股执念,以此超克我们现实时空的易逝性,要人永远记住埋在国家机器资本利益底下的被损害者。
3.当被损害者是素语者,艺术家跟他们的伦理关系是托付的;它不像互酬性有盘算意味,是不计交换价值的对等,纵使文化资本属于艺术家的运作,是不对等的,但关键是在彼此认可下的体会与付出。
至于「镜花园」,首先它是聚会性质的,其影像生成是诉诸于内部成员的自我疗愈,分成三个阶段:一是策展人进行几场不公开的私人聚会,从自身开始到交谈彼此的切身经历;二是展览,作品的呈现;三是规划五场跟白色恐怖相关议题的座谈,将私人情事的叙事拉到公领域的政治讨论。在《残响世界》,我们看到艺术家是一位说情者的形象,是为他者向世人说情的影像语言,在「镜花园」,展出者反而是自诉者,策展人则是以召集人的身份委婉自诉「二代女」的存在,都可以说是自我肖像的书写,建立在艺术权利的平等基础上。据此,「镜花园」比较不在于影像语言的锻造,而在于陈述、话语与说书的铺陈,从展场的书籍区与纪事年表的设计便可看出;这是一项邀请阅读的旅程,但阅读什么?抵抗遗忘,但不是为了转型正义(基本上是菁英艺术圈与主流社会根本不想谈、也怕的议题),也不是因为这个议题过于沉重(其实愈是这样就更应谈),而是去召唤一段或数段未完成的历史,以避免沦为稗官野史的爱恨情仇;它涉及党国机器的国家暴力,在殖民与党国政治之宰制下,台湾人民抵抗政权的自我动员、自我组织的主体化的重要历史。
语言就是战场之一
这个世界并不平静,它的风暴,不是驻足窗前欣赏的景致,更不是显眼立见,因为它平静地上演著,斯文骚动,处处都是,语言就是战场之一,陈界仁的《残响世界》与蔡海如策画的「镜花园」也是如此。这是艺术话语的伦理场域,介于作者与其塑像之间,它的平等从来就不是省事的平和,教义派的条列,而是实验性的,可以不断发明、戏耍探索的空间。此外,对于党国白色恐怖,历史被冻结在后冷战时空胶囊的台湾,「镜花园」把巨型叙事的场景拉回到受牵连的女亲属体验,让人瞥见统治暴力的涟漪效应,直至因人而异的情动层次。这个自我疗愈,与其说是症状的消失,还不如说是期待将它外部化为某种动能,由内耗变向一个自我解域化的战场。这让我联想到秦政德最近的个展《冷藏摘要》,针对这段胶囊化的台湾历史,手法引人入胜,一方面,他发动了一个人的战争,同时也踏查这个战场,为它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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