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或许正在于「身体运动」是否能源源不断折曲「社会运动」,此亦即为何碧娜.鲍许可以「轻触」三一八学运,一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译者的职责〉中所用的切线与圆周之比喻。碧娜.鲍许教会我们一种轻盈与逃逸的可能,不陷落在圆周的既定范畴中「圆」地打转,而能轻切圆周,在交会处创造折曲点,奇异而不可预期。
运动之后—穆勒咖啡之夜
7/25~9/14 台北 关渡美术馆
碧娜.鲍许和三一八学运可以产生什么关系?
德国碧娜.鲍许乌帕塔舞蹈剧场(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对台湾的剧场界与舞蹈界影响甚巨,从八○年代的地下影带传阅,到九○年代的碧娜.鲍许舞团旋风,到二○○九年碧娜.鲍许的辞世,甚至到二○一一年德国名导温德斯(Wim Wenders)的3D记录片《碧娜》PINA,碧娜.鲍许一直是台湾艺文界最耳熟能详的国际级舞蹈创作者。而在今年甫发生的三一八学运中,既没有任何引述碧娜.鲍许舞作或话语的标语口号,也没有任何有关舞蹈剧场的指涉或表演,三一八学运与碧娜.鲍许显然擦身而过,无有交集。
从碧娜.鲍许重新出发的思考
但由黄建宏在关渡美术馆策展的「运动之后:穆勒咖啡之夜」,却让三一八学运遇见了碧娜.鲍许,仿佛要从碧娜.鲍许重新出发,思考三一八学运的创作潜能与后续的美学/政治力量。整个展览以碧娜.鲍许的《穆勒咖啡馆》影带开场,带入当代台湾、韩国、日本、越南、泰国的创作者。影像播放的部分包括阿比查邦(Apichatpong)的《尘埃》、郑恩瑛的《占领时节》、玉仁集团的《首尔堕落》、八幡亚树的《咸面包》、黄彦颖的《身体与灵魂》、邓兆旻《桃花源记》、蒲帅成的《不能忘记的容颜》等。同时也包括越南移工陈氏桃的绘画、陈维兴的录像与绘画、《唱四方》影像记录等。而与展览同时进行的,则是由北艺大学生组成的「后运动工作团队」,带领展览现场的论坛、演讲、座谈、表演与工作坊,更以「三一八告白」为号召,企图将美术馆的展览空间,流动转化为未来运动的排演与操练场地。
「亚洲」作为「运动之后」展览主轴的企图非常明显,不论是从参展者的背景与创作关怀,或是从策展人所强调的「一个人的亚洲」概念(不以预设的主题去串连,而从「混沌态」的经验出发,重新审视个体经验与体制结构间的强度变化),既要承续美学/政治所形构的「亚洲网络」,又要突围此「亚洲网络」中无所不在的国族认同、历史记忆、美学命题与集体政治意识形态的圈限。而就在这个时候,既不在亚洲、也不是亚洲人、更与三一八学运毫无瓜葛的碧娜.鲍许出现了,她一九七八年的创作《穆勒咖啡馆》Café Müller成了整个展览的开幕片,而展览会场的核心空间,也被布置成与《穆勒咖啡馆》一样的场景:随意摆放著众多椅子,有如从影片的影像空间,延伸到美术馆的实体空间。
在交会处创造折曲点
但为何是《穆勒咖啡馆》?就第一个层次而言,当然是策展人所欲突显的身体物质性与情感性,如何可以不被集体政治运动所遮掩或压抑,而能成为政治运动中的「微型—政治」。策展人黄建宏引用了德国剧作家海纳.穆勒(Heiner Müller)对碧娜.鲍许舞作之评论「就像蚊子在耳朵旁边的嗡嗡声」。此语乃典出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Samuel Beckett),用以指称历史并未消失不见,只是沦为「恼人之声,有如夏日的蚊子」。而海纳.穆勒的评论,并非纯粹负面否定之意,而是给出一种身体官能上缠绕不去的真实强度,无有语言明确的指称与标示,无有抽象化的超越与去物质性。就如同导演温德斯忆及一九八五年首度观看《穆勒咖啡馆》时的泪流满面,鲍许给出的乃是一种「非再现」(non-representational)的「情动强度」(affect),无法由故事、由情节、由叙事、由角色—舞者等舞蹈或剧场的「再现机制」来界定解说,只有不断变化的「情动强度」,错乱著舞台、错乱著动作、错乱著观赏。虽然有人说,《穆勒咖啡馆》是鲍许的自传体身体书写,追忆在父母所开设咖啡馆的似水年华。虽然也有人说,《穆勒咖啡馆》是战争的身体记忆,在轰炸、恐惧、绝望中的成长创伤。但更多的时候,《穆勒咖啡馆》一如英国画家培根(Francis Bacon)的画作所给出的「感觉的逻辑」(the logic of sensation),没有确定的故事,没有确定的讯息,没有确定的诠释,有的只是满满一舞台爆裂四窜的情动强度,撞墙、撞椅、扭曲、盲目的无名无状,给出「身体运动」最大乱度的无助挣扎。
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感知「运动之后」所浮现的历史契机与政治潜能。「运动之后」貌似杂乱无章法的组合(既要突显亚洲,又以鲍许开场并作为展览副标,又要嵌入三一八学运),或许正是要迫出“movement”的双重性,同时作为「身体运动」与「社会运动」的双重性,以及为何唯有透过「身体运动」的物质性与情动强度,才得以逃逸于「社会运动」所易于僵化的集体性与目的性。三一八学运是否自此烟消云散?三一八学运是否能转化为「遍地开花」的创造能量,持续生成流变?其关键或许正在于「身体运动」是否能源源不断折曲「社会运动」,此亦即为何碧娜.鲍许可以「轻触」三一八学运,一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译者的职责〉中所用的切线与圆周之比喻。碧娜.鲍许教会我们一种轻盈与逃逸的可能,不陷落在圆周的既定范畴中「圆」地打转,而能轻切圆周,在交会处创造折曲点,奇异而不可预期。
就像在关渡美术馆的展览现场,当《穆勒咖啡馆》投影在中间萤幕墙时,旁边两侧白墙上画满著三一八学运的涂鸦,一再重复使用的视觉符码(香蕉、鹿茸、中共五星标志、耳聋重听的总统马英九与行政院长江宜桦),又一再重复出现,而一再重复强化的身体歧视与同性恋恐惧(裸体男人的乳房、裸体男人的芭比化),又一再重复丑化。也唯有在此时此刻中间萤幕上的碧娜.鲍许,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如此毫无相干又如此举足轻重。
碧娜.鲍许仿佛正在用她的「身体运动」告诉我们,没有创造想像力的「社会运动」,永远只能「圆」地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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