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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计划首部曲」超越了文青式的呐喊和郁闷,尽可能实地而整体地理解政治议题。图为《蚵仔夜行军》。(三缺一剧团 提供)
企画特辑 Special

「不舒适的明日」与「土地计划」的对照记

当艺术家诉说政治议题,最重要的是能够以历史的眼光看见人是一个过程,游牧民族的人是旷野,工厂里的人变成机械,集中营里的人变成号码,大卖场里的消费者变成商品条码。从这个角度对照近期的两个展演,袁广鸣的「不舒适的明日」和三缺一剧团的「土地计划」,前者的优点,正是它抓住了今天的我们与灾难为邻的生存状态,而后者的盲点,是它虽然亲身走到环境议题的前线,但它对人的概念仍旧是古典、甚至是保守的。

当艺术家诉说政治议题,最重要的是能够以历史的眼光看见人是一个过程,游牧民族的人是旷野,工厂里的人变成机械,集中营里的人变成号码,大卖场里的消费者变成商品条码。从这个角度对照近期的两个展演,袁广鸣的「不舒适的明日」和三缺一剧团的「土地计划」,前者的优点,正是它抓住了今天的我们与灾难为邻的生存状态,而后者的盲点,是它虽然亲身走到环境议题的前线,但它对人的概念仍旧是古典、甚至是保守的。

「土地计划」首部曲 、 不舒适的明日—袁广鸣个展

2014/12/5-14、2014/11/1-30

台北 牯岭街小剧场、耿画廊

据说,某大牌演员曾对史诗剧场的开创者皮斯卡托(Erwin Piscator)发飙:「你或许了解木头、玻璃、金属,但是你不了解人。」不愧是大演员,连讦谯都有潜台词,他的内心话是,你这个夭寿导演,动不动就把舞台塞满鹰架、笨重的仪器和大型机械,你是在导戏还是盖工厂?你当我是演员还是活道具?皮斯卡托沉吟半晌,冷冷地回道:「你怎么知道人不是金属做的?」 

你怎么知道,加工厂的工人、劳力派遣工、核电厂的员工,乃至于过劳死的警察,不是已经变成资本家和国家机器的活道具?

皮斯卡托这一问,可问到政治艺术的重点了:当艺术家诉说政治议题,最重要的不是关怀弱势,不是表现他的善解人意,不是表态他的人道主义,而是能够以历史的眼光看见人是一个过程,游牧民族的人是旷野,工厂里的人变成机械,集中营里的人变成号码,大卖场里的消费者变成商品条码。从这个角度对照近期的两个展演,袁广鸣的「不舒适的明日」和三缺一剧团的「土地计划」,我认为前者的优点,正是它抓住了今天的我们与灾难为邻的生存状态,而后者的盲点,是它虽然亲身走到环境议题的前线,但它对人的概念仍旧是古典、甚至是保守的。

人,还是人?

说袁广鸣看见了人的演变有点奇怪,因为他最擅长的差不多就是人间蒸发,例如《城市失格》那个行车和行人都被净空的西门町十字街头,仿佛可以听见防空警报在呜呜作响,也很像末日来临,无人的闹区成为最荒凉的鬼城,一种紧急状态中的城市景观。然而,「无人城市」与其说是将人删除,不如说是对人的陌生化,不再理所当然地认为城市是人所打造,而是将人抽离之后,让人回顾自己平时遵行的交通号志、受到引诱的广告看板、辨识方位的建筑物,猛然发觉是城市打造了他。同样的,《能量的风景》带领我们从半空中掠过一连串无人的风景,无人的小学操场和兰屿海岸线,无人的核电厂控制室和核废料贮存场,然后是垦丁的沙滩上,人虽然成群结队地涌现了,远方的核三厂却稳坐在画面中央。戏水的人潮只是飞逝的前景,核电厂才是主角,或是主宰。于是,人和能源的关系被翻转了,不是人耗损能源才必须盖核电厂,而是核电厂在耗损人。如同片尾所暗示的,镜头钻进废墟的窟窿,随即是高楼大厦林立的东京湾在眼前展开,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未爆的核灾所预约的下一座废墟,而在城市里居住、工作、恋爱、生育的我们,只不过是这颗未爆弹的一个零件。

和袁广鸣的陌生化比起来,三缺一剧团擅长的是拟人化的手法,溪流是人偶,破坏溪流的怪手是人手,蚵仔是人的模样,受污染的变形蚵仔也还是人的模样。问题是,人看似千变万化,其实他从未化为人以外的其他东西,溪王是沧桑的老者,怪手是戴安全帽的工程人员,蚵仔是甜美的少年。这完全不是从社会边缘的角度检视我们的习以为常,反而是将我们熟悉的外貌套用在陌生的事物上。请别告诉我,剧场终究是演员的剧场,是得靠人的声音身体传达的。人要如何表现无人或非人?克雷格(Edward Gordon Craig)一百年前就想过这个问题,要求演员的肢体必须做到像木偶一般精确地设计过,成为「超级傀儡」(Übermarionnette),才能成为精灵和神一般的「超人」(Übermensch);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的「生物机械论」(biomechanics)让演员的身体动作逼近机械运作,整座舞台变成机械时代的一部剧场机器。剧场不只是表现人的场所,更是用人来表现非人和无人的场所,而且已经一百年了。

什么是现实的残酷?

说句公道话,三缺一的团员们相当勤奋地走访六轻和中科,踏查了被污染的蚵田和被抽乾的农地,把耕作、收蚵、串蚵等劳动的身体学进剧场来。然而,三缺一用力最深的,既不是传统农业和养殖者的身体力学,也不是这些老朽的身体如何被工业污染啃蚀成使不上力的病体,而是让观众同情他们。如此一来,戏就无可避免地走向情绪渲染,令我们在只身抵抗抢水怪手的身影前,在被六轻害死的村民的空屋前,洒下一把同情泪。可是我们必须很小心,泪眼模糊掉的正是他们的面目,把他们的势利和算计都给柔焦了,忘了愈是受压迫者,愈懂得占人便宜,经常是使尽手段也要从官商勾结的巨大利润里刮下一滴滴。并不是他们贪,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因为人心并不是肉做的,有些人的心必须像铁石一般地硬,才抢食得到让他生存下去的那块肉。

这样的人无须他求,其实我们就是。我们或多或少都是为了生存、可以旁观他人痛苦的无感之人,甚至到达对自己的痛苦也无感的地步。三缺一就是没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让老蚵农面对前来声援的学生,语带哽咽地数著那些死于六轻污染的亲友。这里,重要的不是现实中的阿伯有没有哭,而是现实的残酷面是什么,最残酷的不是人有多悲惨,而是人已经对悲惨感到渐渐习惯,对灾难渐渐冷感。相反的,袁广鸣的《栖居如诗》是那样惊心动魄地再制了这个逐渐无感的过程:我们先是长久地凝视一处客厅,盆栽摇曳,纸页轻晃,接著看见一束气泡往上窜升,才明白这是水面底下的寂静,是缺氧的、令人窒息的、不舒适的安居;正当这一切死寂得令人内爆,爆炸真的发生了,家具被炸得粉碎,并且就在我们不知道要跟著碎片浮沉到哪里的时候,影片悄悄倒转,碎片还原成家具。我们又回到幽静的家,静静地等待下一次的爆炸。对于这接二连三的爆炸,有人觉得因为在预期之中,效果上多少打了些折扣,我却刚好是在逐渐折损的惊奇感里,觉得这件作品有意思了起来。我们不就是这样看著灾难重复,从无力到无感,终于无所谓的活在灾难里了吗?

寻找爱的其他可能

当然,袁广鸣在录像艺术界已经长跑了廿几年,三缺一才在剧场界刚起步,比较两者的胜负是最无聊的游戏。再说,「土地计划」有它表现不俗的地方,它至少超越了文青式的呐喊和郁闷,尽可能实地而整体地理解政治议题;但我们也得承认,它还在一个实验的初期,不是一个里程碑,特别是它将艺术完全同化于政治的做法,让这个起步摇摇晃晃。例如剧终,演员以蚵仔之名,问观众可曾爱过这片海洋?这个问题会立刻反弹回到台上,那演员自己呢?身为一个演员,如何和一个蚵仔、一个环保团体的成员一样地爱海洋呢?爱是不是只有一种呢?政治参与的爱很难不激情,艺术的爱却可以冷处理,冷到好像我们不曾爱过,好像我们对爱还很陌生,对自己还没把握。就像袁广鸣的《占领第561小时》,拍摄太阳花运动结束前夕的国会,镜头在空中徘徊,空间是被占领的模样,占领者却消失了,配上倒转又慢速播放的国歌,听起来像圣乐又像奏哀乐,感觉像占领行动的弥撒,又像空间的遗照。我们不知道这是开始,还是结束,但正是在这无始无终的徘徊里,艺术开启了另一种时间,让我们在政治之外、运动之余,看见政治运动的局限,和爱的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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