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潮音》引发「道」、「艺」的拈提争议,似乎将在刘静敏安于自然山林的选择之下,获得平息;钟传幸《罗生门》大胆的风格,从女性自觉的角度扩展至编导对人性的关注;而《2000》与《KiKi漫游世界》轻松明亮的色彩风格,魏瑛娟似乎不再陷于焦虑黑暗探索,反而超越人性观点,走向超然。不论是刘静敏的求「道」,钟传幸的求「变」,与魏瑛娟的求「新」,这三位女性创作者都在作品中转化自身内在的焦虑,化为对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期许。
刘静敏:为生命存在意义而创作
历经十几个作品风格的转变,刘静敏并不将自己定位为「剧场导演」,当年在《荷珠新配》的演出,全然投注在角色的诠释,她始终相信自己当个「演员」比较自在。然而一九八八年创立「优」剧场,《地下室手记浮士德》的发表,开始了刘静敏对剧场和演员身体不同思考的宣吿。十多年前出国巧遇果托夫斯基,在因缘际会的学习之中,刘静敏对剧场的思考,刹那间从「角色」转至「人生」,她不想过著社会制约的生活,她不愿意被束缚在包装的假相中,于是她藉著熟悉的「剧场」,开始她寻找人生圆满答案的旅途。
从一九八八年《地下室手记浮士德》至一九九三年几个《水镜记》系列的作品,「优剧场」的创作都还脱离不了「角色扮演」。一九八九年后,「优剧场」开始抛弃演绎外来文本的表演形式,逐渐藉著民间技艺如车鼓、北管与太极等硏习,来「亲吻」台湾这块土地。《锺馗之死》、《老虎进士》、《山月记》与《水镜记》系列可以明显看出刘静敏对民俗与偶具的尝试;内在一股寻求生命纯粹的力量,让刘静敏深信创作应该从自己的土地出发。当初创立「优」剧场,其实为的只是召集旅途中相扶相倚的伙伴;即使望见远处想望攻顶的高峰,但这支远征军旅的筹训与累积,却变成了刘静敏免不了的牵挂。而刘静敏也一直承担著导演之外,身兼团长的庞大责任。「优」剧场琐碎的团务,压得她喘不过气;刘静敏很难得能静下来,在所谓编导的创作空间中优游自在。初期的热情与形式的亲切,使得「优剧场」奠立了走入民间的根基。不论是《老虎进士》、《七彩溪水落地扫》或是《水镜记》等作品,这一路跌撞走来,其实还是在摸索一个答案。
直到一九九三年团员黄志文(阿禅)的加入,他的一封明信片使刘静敏有「终于等到了」的感受。《优人神鼓》表演中常见的「静坐」和「打鼓」,让刘静敏体会到人生简单的重要;透过「云脚台湾」的走路过程,刘静敏沈淀出接受现实锤炼的宽容态度。她觉得阿禅等这批团员,走的是佛界中菩萨般的修行路;而她在重叠交杂的俗事中,求的是人间罗汉的体悟。去年四月的《种花》,便是凝炼于每个团员在行脚过程中的生活体验,对于刘静敏来说,这是相当纯洁的作品。自从《优人神鼓》与《海潮音》等几出戏以来,刘静敏与黄志文的创作不若以往执著于身体的思考,而是从打鼓与打坐的修行开始。也许正如戏剧顾问李立亨所述,今天的优剧场再也没有所谓「东方人、中国人或台湾人」身体观点的包袱,藉著打鼓和走路,刘静敏在最简单的生活条件中,学会了「放下」和「谦容」,她接受自己在「优剧场」蜕变追寻中的角色,也接受在这些历程中自己所必须担负的责任。
钟传幸:为京剧出走,也为京剧回头
《罗生门》公演成功的影响,使得钟传幸能继续她为京剧现代化的努力,免除复兴国剧团被合并的命运。不过,复兴国剧团最近六、七年来的演出,一直是传统戏曲界的话题;《徐九经升官记》嘻笑逗骂的政治批判,回应了当时政治气候下观众对讽刺剧的钟爱,许多戏曲或剧场的演出都得裹著「糖衣」,才能让观众看得下去。《美女����盘记》这出现代化京剧,虽然是改编自大陆的作品,却隐隐透露出钟传幸藉著女性自觉的议题,尝试京剧改革的企图心。
曾经为京剧出走,又为京剧回头的钟传幸,回到国内第一件事便是积极建立京剧的导演制度。长久以来京剧传统保守的封建观念,和刻板陈旧的表演程式,都让当年的钟传幸深感不耐,愤而舍弃多年浸习的京剧,出国学习西洋戏剧。尔后,却又有感于中国戏剧地位的轻微,肩负著使命感重回国内。钟传幸认为,过去「人保戏或戏保人」的宣传观念,已经禁不起现代剧场技术与观赏角度转变的考验。让现代剧场观念下的「导演」角色,整合传统京剧的技术条件,除了能让京剧内涵更能永续累积之外,若加上台湾现代的表演内涵,未来的台湾戏剧必定能在世界舞台占有一席之地。透过现代化剧场制度的建立,不论是任何人担任京剧制作的哪一个角色,都能使京剧演出获得永久的传承。
初期的摸索在于摹拟,例如当初《徐九经升官记》与《美女����盘记》的搬演。但钟传幸也淸楚地订下三个剧本改革的方针:第一是经典老戏绝对一字不改、恭恭敬敬地搬演;第二便是老戏新编的尝试,改换老戏中过时的辞句和冗长的节奏,尤其是对于女性题材的著墨;例如《潘金莲和她的四个男人》。第三则是针对没有京剧包袱的年轻世代,创立新颖的京剧风格,例如最近刚刚完成演出的《罗生门》;从元杂剧、明传奇、昆曲和京剧等世代艺术风格的迭起来看,即将迈入廿一世纪的台湾剧场,似乎不能频频回顾十九世纪的老调重谈。在掌握京剧不变的可变性原则下,学习历代地方声腔加入的经验,参考过往观念融合的创新,钟传幸大胆地从自身女性地位著手,开始一系列京剧题材的挑战和突破。
新编京剧的成功票房,使得钟传幸对戏曲的编导手法有更大胆的尝试。在《潘金莲和她的四个男人》一戏中,钟传幸特地以电影剪辑式的手法,安排施耐庵笔下四个女性角色遭男性追杀的凄惨片段。钟传幸自认为自己作戏时较善于表达,基于女性长年饱受委屈的感叹,钟传幸便希望以现代化的女性观点,来重新检视京剧作品中的女性角色。而《罗生门》的实验成果可见,当改编后的新戏符合现代生活诉求,反映真实生命之后,不论题材是否限于女性角色的讨论,其实放诸四海皆准的人性探讨,总都会令新编戏曲的演出,获得多数观众的肯定,演员在新点子的刺激之下,也玩得过瘾。
魏瑛娟:关注女性经验,挑战自我美学
回顾魏瑛娟过去历年的作品,她似乎习惯了一边创作,一边思考,还一边不断延续题材。例如《666-著魔》是对世纪末恐慌预言,而《2000》便是新世纪的探索,延伸《666-著魔》的肢体概念,寻找舞蹈和剧场这两类表演艺术的可能。一九八八年至九〇年的三年之间,她累积出《森林与城》、《男宾止步》与《吿别童话》这三部女性系列的作品,同时又兼顾了《我.康康.台北》、《他们在照团体照》等两出讲台北都会的创作,与因为对政治解严的不乐观而编导《风要吹的方向吹》、《明天会更好笑》和《天方夜谭1001页也不够》等。三年内连续创作出三种或九个主题的作品,这教人不住纳闷魏瑛娟小小的脑子里,怎么腾出这样宽阔的思考空间?
内在焦虑恐惧,汇聚创作能量
这么惊人的创作能量,似乎来自于魏瑛娟不讳言的内在焦虑与恐惧。从小对女性自我的自觉,让她身处在社会压抑的危险当中,不断透过剧场作品,提出不成理论语汇的呐喊。虽然「小时候」书读得不多,对于自己的成长经验提出问题而不见得有答案,魏瑛娟开玩笑地说,她很早就开始注意女性角色的议题。在全国大专杯戏剧比赛崭露头角的《男宾止步》里,她全面采用女性演员,甚至希望能不让男性观众入场;以所谓首度尝试的大型制作(新台币五万元经费),为自己的女性自觉意识提出「宣吿」。看似天真无邪的作品名称《森林与城》,却让魏瑛娟经历了最惊心动魄的排戏历程;从「第一次月经」到「约会强暴」等种种过往痛苦的揭露,让魏瑛娟几乎无法承受女性生命治疗的责任,以避重就轻的诗化风格,呈现这些男性暴力下的女人心事。等到后来书读得多了,魏瑛娟开始了解自己女性主义的意识形态,便在较为激进的心情下,于一九九三年为长期合作的伙伴阮文萍,量身订作《隆鼻失败的丫丫作品》1、2号,不吝尖锐批判以男性价値观为主的社会。
事实上,从魏瑛娟第一个作品《亲爱的高达》,与后来的《从灰到蜜》,都可以明显看出她信手材料捻来,即大胆实验形式的编导自信。从她这一路孜孜不倦地摸索走来中,魏瑛娟的作品似乎不再话多,而于一九九五年《文艺爱情戏练习》中嘲弄通俗剧之后,开始找到发展身体(舞蹈与剧场)的可能性。纽约的生活体会和傅柯作品的浸淫,魏瑛娟在刹那的混沌之中,开始实验视觉血腥的舞台画面;于是《甜蜜生活》中的演员造型,有各种不同的「伤痕」,而即使谈及《我们之间心心相印》,那三个无辜天真的女巫,嘴角还渗著无法言喩的血渍。从《自己的房间》开始,魏瑛娟不但找到「绝对纯净」的实验途径,还在《666-著魔》里,搬演一场都会祭仪。
虽然如此关心著都会女性与政治的关系,也敏感于个体在群体空间中的位置,魏瑛娟却相当坚持艺术与生活绝不混淆的立场;因此她不敢说自己编导的作品,能够给观众一个明确的答案。她认为剧场能够提供创作美学的交流,但无法承载教育大众的社会责任;「剧场没有那么伟大」。也许编导出来的作品看似自我而疏离,但魏瑛娟认为剧场还是有「娱乐」的功能,每个创作也应该拿揑著不同的「娱乐」层次;她几乎是大声疾呼地说,别忘了!观众付了钱呢。
从《海潮音》首次登陆法国亚维侬矿石剧场,去年十月引发「道」、「艺」的拈提争议,似乎将在刘静敏安于自然山林的选择之下,获得平息;钟传幸《罗生门》大胆地综合多种戏曲风格,从女性自觉的角度扩展至编导对人性的关注;而《2000》与《KiKi漫游世界》轻松明亮的色彩风格,魏瑛娟的编导路线似乎不再陷于焦虑黑暗探索,反而超越人性观点,走向超然。不论是刘静敏的求「道」,钟传幸的求「变」,与魏瑛娟的求「新」,这三位女性创作者都在作品中转化自身内在的焦虑,化为对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期许。
(本刊编辑 傅裕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