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李国修、纪蔚然所描摹的舞台人生,绝非社会边缘或小众题材可予框限,从知识分子特质来说,这些壮年级的创作者投射了七十年代知识分子潜藏的焦虑,家国书写一直是他们最关切的主题之一。
继续家国书写
七十年代成长的知识份子,或多或少有深沈的家国忧虑;这样的忧虑随著解严一笔化消了过去执政者所勾画、解释的一元化政治图像,从而陷入新定义模糊不淸、意识尖锐对立的解严后年代,忧虑似乎并未减轻,只是以不同形式面貌表现。在文学领域,曾经投身民进党党务工作的陈芳明、曾经是反对党文宣大将的林文义,如今放下战戎,重拾文笔,而他们曾挥洒的那片政治红云依旧令人印象深刻。在表演艺术领域,解严前风起云涌的小剧场运动曾经以政治为矛,大力批伐了社会乱象,也重写了台湾历史与文化形象,尽管八十年代接续而起的剧场工作者对政治冷淡退却速度惊人,但中坚辈剧场工作者对政治的关注与隐喩从未间断或疲倦。
这样的七十年代知识分子代表图像,在表演工作坊赖声川、屛风表演班李国修身上最为明显可辨。而另一位成熟型的剧作家纪蔚然,在他即将完成第三部作品《黑夜白贼II──也无风,也无雨》之后,也明显看得出来,他所关切的家与个人,是放在与社会、政治、国家对话的位置上,看似私密,却是社会集体症候症表征之一。赖声川、李国修、纪蔚然所描摹的舞台人生,绝非社会边缘或小众题材可予框限,从知识分子特质来说,这些壮年级的创作者投射了七十年知识分子潜藏的焦虑,家国书写一直是他们最关切的主题之一。
「身份认同」的追求
赖声川自一九八〇年初期返台,他自述,当时的台湾戏剧正待「从真空状态中长出东西」;张维贤、林博秋的新剧风格,李曼瑰的话剧概念,显然不能满足于这位柏克莱大学戏剧硏究所,有史以来学业成绩最高的资优生。赖声川说,一直以来,他专注於戏剧形式的开拓与主题的经营,从早期以国立艺术学院为资源推出的《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田园生活》,以及与兰陵剧坊班底合作的《摘星》,或国立艺术学院学期制作《变奏巴哈》,赖声川为当时甫开发、以兰陵作品《荷珠新配》顚覆传统话剧概念,从而吸引了观众的戏剧园地,注入崭新面貌。赖声川说,「我很小心,不想被『定义』,」他谨愼地避免被归入现代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他尝试各种创作手法;虽然,他师承荷兰戏剧家雪云.丝卓克(Shireen Strook)的集体创作手法,还是很快被归于与本文抵触的另类手法,也被批评「组织不够严密」,但,学者仍加以肯定,马森教授曾称许为「一个新型剧场在中国的诞生」;观众也报以热情回馈,持至今日,表坊的作品仍居市场牛耳。
赖声川正式成立表演工作坊之后所发表主要作品,以时间序,第一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1985),紧接著《暗恋桃花源》(1986)、《圆环物语》、《西游记》(1987)、《回头是彼岸》、《这一夜,谁来说相声》(1989)、《台湾怪谭》、(1991),到这个阶段之前,赖声川与表坊创作能量惊人,也是赖声川创作高峰。赖声川认为,《暗恋桃花源》让他找到一个创作重心,结合传统与实验,有别传统佳构剧形式,在多线敍述结构里穿梭自如。以上多部作品,跳接到去年《又一夜,他们说相声》(1997)以及今年新作《我和我和他和他》,中间大约五年时间,赖声川专注拍电影,戏剧作品或假手他人、或改编外国剧本,这些真正出自赖声川率表坊团员集体创作出来的代表作,环绕著一个类似的主题,亦即藉剧场探视两岸中国人的历史情境,尤其近代政治递嬗,两岸人民的身分认同产生极大歧异,赖声川藉连篇隐喩探究了这个讳莫如深的历史课题。
比如《暗恋桃花源》的象征,桃花源既是陶渊明笔下文人想望的理想世界象征,也是两岸分隔四十年靑梅竹马恋人永远破碎的梦境,桃花源因两岸阻隔而梦断;在《回头是彼岸》里,「孤岛」、「明月山庄」的篇名,大陆亲人来台探亲的剧情发展主轴,具体直指两岸分裂欲重启接触大门的尴尬与情关;《这一夜,谁来说相声》里,观众记得最淸楚的一句台词就是「我爸爸第一次出国,就是回国」,如此犀利冷冽地嘲讽了两岸分裂之下,人民窘困凄恻的情境;到《我和我和他和他》这部最新作品,尽管赖声川一再宣称,这是探究人内在记忆、情感、角色「表意识」与「潜意识」的一部心理剧,但「神州集团」、「台品公司」于香港谈判并购或合作的可能,剧中男女主角失忆于「六四天安门事件」,重逢于「香港回归」种种政治事件背景的树立,都无法让人不认为,这是一部暗喩两岸统独交手,政治的外交与人民内在需求拉扯、角力的政治写实作品。
赖声川如此系念著两岸如缕牵绊的人与政治情结,或可归于他个人内在的「身分认同」焦虑。赖声川曾承认这个说法;他出生于美国,十二岁才回台湾念书,大学毕业再度留学美国,外省第二代家庭背景,加上台湾经验断裂而不连贯,赖声川的家国认知比一般人更纠葛复杂。早期,赖声川藉作品寻找大中国情感的痕迹十分明显,然而讽刺的是,他的文人情感却在表演工作坊准备登陆大陆演出《暗恋桃花源》时,又遭中国方面以政治影射过程阻隔于海峡两岸。这样的处境毋宁是他作品的现实投射。同时,从《圆环物语》以降,赖声川事实上已开始将目光放更多于台湾,他寻求台北旧时代氛围;在《台湾怪谭》里,藉五光十色的秀场形式批判新的台湾领导人;在《我和我和他和他》里,我们看到两岸的位置已经平等,赖声川对统、独双头痛批,凸显人民只是政治技俩之下的牺牲品。
「政治」是文人感触深切,却往往不愿直接靠拢的话题。赖声川的作品都没有为两岸关系下结论,就像《这一夜》结尾的「两岸猿声」四字高悬的未竟之意,就像《又一夜》说相声的人没身于烟雾漫漫的破洞,两岸的问题无解,如黑洞一般。
挥不去的「政治」气味
相较于赖声川浓厚的菁英色彩,对两岸情境鲜明的刻画,同样是外省第二代,中华商场长廊下长大的李国修将眼光放在台湾内部,他也一直强调「小人物观点」,立于草根,义无反顾的批判台湾当前政治。
李国修说,他的作品里的人物「永远与我站在同一平等位置」。李国修「土法炼钢」练就一套娴熟的导演语言,他大玩形式,戏中戏、虚实交错、舞台转换、一人饰多角、多线情节交叉进行……,这些缤纷形式之下,主要还是描摹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并且总是放在大时代的背景投射下,以此呼应当前社会百态。李国修说 ,他的剧中人永远是扭曲的,「人不成人样」,歪哥、外遇、欺诈、黑道永远是他笔下主要人物写照。之所以人物都扭曲变形,系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国修将所有问题归结于政治,而枱面上的政治人物自然成了他极尽讽刺嘲弄对象。
「对政治毫无兴趣」这是李国修最常回答的一句话;然而,当藉作品检视人心出了什么问题,治安出了什么问题,甚至男女关系出了什么问题,李国修依旧惯常地将矛盾对准政治。从《民国七十六年备忘录》(1987)、《民国七十八年备忘录》(1989)、《救国株式会社》(1991)、《三人行不行III──OH!三岔口》(1993)、《太平天国》(1994)到去年《三人行不 行IV──长期玩命》,铺陈在人物百态外围的,仍是挥之不去的政治乱象。李国修说,他对国家很忧虑,看到政治人物(两岸皆然)置百姓于股掌之间,看到两岸关系衍生的种种复杂情势,他只有一句「早看淸政治现实」。即使在他的作品里,我们仍可发现外省第二代血脉里的渊源,比如《西出阳关》关切老兵、《京戏启示录》对具有中国传统的父执辈的缅怀,跟赖声川不同的是,李国修更早抛弃了「认同」这个庞大包袱,将问题落实在政治管理层面。他说,蒋经国逝世消息传来的那夜,他在舞台后痛哭失声;然而,蒋经国时代,他每路过总统府,看见这栋高耸庞大建筑物,是日本人总督府的遗留,政府当局从没想过重塑台湾新的权力象征,却又在心中臭骂:这些政治人物太混蛋。
对政治人物没信心,对台湾前景忧心忡忡,李国修在《长期玩命》预言台湾未来陷入战争,未来新作《三人行不行V──空城状态》更总结于无政府状态。「悲观的基础就是乐观,」李国修爱玩这类的文字游戏,他认为永远的逆向思考、永远做最坏打算,是更务实积极的态度。对政治没兴趣,却又让政治无所不在,这就是李国修。
刀口指向「家庭」
一手写剧本,一手写剧评的纪蔚然认为,赖声川与李国修的作品都是「刀口向外」,批判社会;他却刀口向自己,审视自己的问题,甚至不惜「流露潜意识」给观众看。
他的焦虑来自自身,《夜夜夜麻》批判中年世代的颓糜不振,丧失理想性格的忧伤;《黑夜白贼》瓦解家的神圣与和谐面貌,将家庭伦理之不复存,以各种藏汚纳垢的争执、欺瞒、憎恶暴露出来;第三部作品《也无风也无雨》,观众将继续看到他以物化、庸俗化、欲化的新一代家庭组成分子,将家的结构做更澈底的摧毁。纪蔚然说,家的瓦解,是他内心最大恐慌与最大焦虑。《夜夜夜麻》里唯一出现的家,是个夫妻破碎、鱼缸没有养鱼只堆积垃圾的家;《黑夜白贼》的家是个阴暗潮湿,随时可能淹水的公寓,象征旧传统与旧权威的父亲,只是一张悬于半空中的椅子;《也无风也无雨》的家只剩家人不断龃龉争执的一笔遗产,巷口的面摊反而记载了更多关于家的记忆。
纪蔚然笔下的家,是台湾中产阶层典型化的结构与演变。总是有一位权威者(父亲生病,母亲取而代之。《黑夜白贼II──也无风、也无雨》里,父母从头到尾并不出现,新权威的替代者是长兄)。总是有三、四位兄弟姐妹,还有一堆「亲戚五十,朋友六十」的家族网路。他们看似和乐,却总暗藏心结;看似阖家团圆,却总在众家人见面时,把最难堪的丑事爆发出来。《黑夜白贼I》冲突发生时间是除夕夜,《黑夜白贼II》冲突引爆于一场丧礼,纪蔚然对维系家庭伦理的某些传统仪式,也极不留情加以瓦解。至此,家的内在与外在纲纪已全部荡然无存,人所依附生存的最小社会单位如此破败,家不成家,纪蔚然把台湾社会结构狠狠批判了一顿。
纪蔚然对「家」的书写,衔接了台湾戏剧作品空白的一页。翻开戏剧史,契诃夫、尤金尼尔、田纳西威廉斯、巴金、鲁迅……多少成名剧作家以家为主题,写出了反映人性与时代的巨著。纪蔚然这一系列「家变」作品具有浓厚半自传色彩,他出身基隆富贾之后,亲睹家庭环境由盛而衰,作品里每一个角色或多或少都有家族成员色彩。如此私密的吿白,也可能带有自我疗治效果;不过,如此将自己暴露于观众面前,如果不是对自己极有信心,恐怕也不易著手。成功的话,这些自身焦虑可被普遍化为社会集体焦虑,个人内在恐慌也是一种普遍性的恐慌。从《黑夜白贼I》普受肯定来看,纪蔚然成功写出了台湾家族的阴暗与荣耀,在政治与个人之间,重新提出了家的重要。
旧伦理瓦解,新秩序未建立,纪蔚然说,他并不眷恋传统,甚至对传统有某种程度的憎厌,但「破」与「立」之间,人的出路在哪里?他的作品也不提供答案──就像赖声川、李国修。然而我们真切的知道,这些忠于自我的创作者的「家国书写」,构成了台湾现代剧场鲜活而重要的文本,梳理了每一个人心中家国的想望与再建。
文字|纪慧玲 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