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不喜欢戏剧,叙述故事与心理剧从没能引起我的兴趣。」此话出自前卫剧场大师罗伯.威尔森之口,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在他的舞台上,语言退位、叙事消失,有的是肢体、声响、灯光,在如乐曲般细心谱写演奏的过程中,给予观众强烈的震撼。即将于三月初由柏林剧团在台中国家歌剧院演出的《彼得潘》,是威尔森与法国音乐组合CocoRosie合作的作品,威尔森似的奇幻世界,将再现台湾观众眼前……
2017 NTT-TIFA
柏林剧团《彼得潘》╳ 罗伯.威尔森
2017/3/3~4 19:30
台中国家歌剧院大剧院
INFO 04-22511777
举世闻名的美国前卫戏剧导演大师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早在一九七一年,即以大胆的实验精神,与一位聋少年合作《聋人一瞥》Deafman Glance一剧,长达四小时的戏,完全没有台词、没有音乐,只有日常生活如水龙头的水声、洗碗、开门等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噪音」,由于,一切动作都超级地缓慢,时间好像在空间中凝结了,却又还在缓缓蠕动,当语言被放空后,生活周遭的声音,不管再怎么细微,都在无形中被极度地放大,营造出戏剧氛围;而在演员面无表情的机械式动作中,却正搬演著现代版的米蒂亚复仇杀子之景,骇人听闻的举止与死灰的冷漠构成极大的反差,激荡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戏剧能量。由此,已可看出威尔森基本创作手法的端倪了——他不是由文字,而是由声音自己来说故事,或说,借由声音与图像给予观众强烈的震撼。这部处女作甫出,即惊艳四方,威尔森开始崭露头角。
独特风格 来自对戏剧的「歧见」
然而,真正为他奠定「前卫艺术家」地位的,是一九七六年在亚维侬艺术节首演的四幕歌剧《沙滩上的爱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这是他与当时已颇有名气的音乐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及露辛达.柴尔兹(Lucinda Childs)舞团的首度携手合作。在此,威尔森更走极端,既没有故事叙述、也没有古典声乐、更没有古典芭蕾,但依旧名之为「歌剧」。在格拉斯层层交叠的极简音乐、歌队或演员抑扬顿挫地重复吟诵台词中,演员重复著机械式的动作,舞者也不断地重复著基本舞步、在简单的旋转跳跃中,重组队形,许多不相关的图像、无厘头的文字,被串联在一起,呈现一幕又一幕让人说不出所以然的唯美意象。舞台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紧扣在简单的「重复」(repetition)美学之中。然而,细心观察后,会赫然发现,看似平淡无奇的动作,暗藏著微妙的变化,好比螺旋式楼梯,在单调重复每一个步伐中,不知不觉地正往上攀爬著,而听似一成不变的旋律,音阶也在每次重复中,持续地作些微的位移,好似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迎面袭来,绵绵不绝,无始无终。
这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经典巨作展现了威尔森戏剧的神奇之处,在不变中蕴藏著变,在变易中延续著不变。如此独树一帜的风格,可归结他对戏剧存有异于常人的「歧见」,他曾坦承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戏剧,叙述故事与心理剧从没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偏爱舞蹈,因为它有建筑的特性。我喜欢乔治.巴兰钦(George Balanchine)与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因为我不需要去顾虑情节与意义,只要看格式与结构,大概就够了。我自问,是否戏剧也能跟舞蹈做同样的事,是否戏剧能够是单纯的建筑式的空间与时间上的排列。因此,我做戏剧的初始,主要都是视觉的。一开始的工作,是用特定的方式排列许多不同的图像。之后,我再添加上语言,不过,语言并没有故事叙述,而是如建筑设计般地被使用,根据字词或词句长短,或者根据其声音做调配、组合,将语言跟音乐一样,作组织与架构。」
从图像入手 成就「意象剧场」
一直以来,戏剧以文学为主导,以叙述故事为主体,所有其他的方式,不管是肢体、音乐,还是灯光,所有视觉与听觉的要素都得服膺于文字。威尔森却正好反其道而行,他不是从文字,而是先从图像入手。首先从不同的背景与彼此不相干的领域,搜集图像、绘画、照片、明信片、电影剧照等,之后,再进一步挑选,并转换成他戏剧制作的灵感材料。正因对图像如此地重视,威尔森的戏,在德国经常被解读为「意象剧场」(Bildertheater)。
尽管如此,舞台意象的营造,仰赖的不单是舞台的空间设计,尤其,离不开的是,灯光与音乐的配合。威尔森曾说道:「我把自己所做的工作,当作是一种视觉的音乐。」可是,何谓视觉的音乐呢?这就不得不从灯光说起,通常,灯光只是服务於戏的工具,或说,只是烘托或营造戏剧氛围的手段之一,然而,在威尔森的戏剧里,灯光成了可以独自存在的主体,而他处理灯光,就跟音乐一样,整个设计与运用,都是一种类似音乐谱曲的过程,充满了对比、重复、交叠、变奏等不同的排列变化,使灯光产生音乐般的韵律感。由此观之,威尔森之所以特别钟爱德国集音效师、音乐家、灯光设计、声音装置艺术于一身的汉斯.彼得.库恩(Hans Peter Kuhn),绝非偶然 。
音乐独立进行 打造独特声响世界
与威尔森共事长达廿多年的库恩,回顾首次合作的「痛苦」经历,作为一位音乐家与音效师,一如以往,他一直苦苦等著导演给予指示,偏偏威尔森什么也不说,眼见《死亡毁灭与底特律》Death, Destruction & Detoit I的演出日子在即,一点眉目都没有,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没想到导演一到排练场,就要求他交出音乐,令他愕然不已,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库恩反复琢磨,既然导演不愿透露自己的想法,乾脆自行决定,于是,便毫无顾忌地放开手创作,没想到马上受到威尔森的认可。自此,他才理解到,威尔森与其他导演绝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要音乐家跟著他的思路或指示,亦步亦趋,而是提出自己的点子与独立创作。
库恩自述为威尔森做的不纯粹是音乐,比较贴切地说,是充满声响的装置空间。他有意识地弃绝电子音乐,因为电子音乐的重复是绝对精准、无变化的,太过单调,相对之下,自然的声响如开关门、水声,即使重复也绝不会完全一模一样,是比较活的,因此他截取的素材总是来自自然的声音,人声当然也包含在内。他认为自己的音乐语汇,并不服膺于导演所做的意象,导演也无意做音乐的视觉化,这两者其实是各自独立存在的。库恩指出,两人的合作关系完全可以比照,舞蹈家康宁汉与音乐家约翰.凯吉(John Cage)的搭档。尽管各行其是,却无杆格之处,之所以能如此,应该在于两人对美学的认知与追求,原本便十分相近。对每种声音的音质、韵律与戏剧性的环节都十分重视,借由复制、重组堆叠,创造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体验世界。
与知名音乐家合作 著眼音乐特质与戏共鸣
除了库恩之外,威尔森还多方与国际知名的音乐奇才合作,如跟纽约新浪潮的前驱者大卫.拜恩(David Byrne)做《膝戏》The Knee plays(1984);与美国集作曲家、摇滚歌手与作家于一身的汤姆.威兹(Tom Waits),共同制作了三部音乐剧《黑骑士》The Black Rider(1990)、《爱丽丝》(1992)、《伍采克》Woyzeck(2000);邀请美国的摇滚歌手卢.里德(Lou Reed)为《露露》(2011)作词作曲;与拥有诗人气质的美国创作歌手洛弗斯.温莱特(Rufus Wainwright)合作《莎士比亚十四行诗》Shakespeares Sonette;请德国当代流行歌歌手格林迈尔(Herbert Grönemeyer)为《李昂斯与李纳》Leonce und Lene(2003)、《浮士德I+II》FAUST I+II(2015)谱曲;《彼得潘》一剧则是请巴黎姐妹花乐团CocoRosie创作。
每位与威尔森合作的音乐家,都非泛泛之辈,各个大有来头,他们的音乐虽不算通俗或商业,却仍有不小的粉丝团,风格尽管各异,却都是独创性很高的歌手或作曲、作词家。除了库恩与格林迈尔有丰富的剧场经验之外,其他的音乐家跟戏剧从来就没搭上边。可是,为何会找上他们呢?每次都有不同的考量因素,无法一一尽数,但最主要的还在于他们的音乐特质,与戏剧主题有贴合之处。如,之所以相中格林迈尔,一来是他在德国声望如日中天,二来是可以保有原作德文作为歌词,较能吸引德国观众。
再以CocoRosie为例,Rosie专司演奏吉他、钢琴、竖琴,声音充满温柔,Coco则负责节奏打击与音乐合成,她童稚般的声音,与冰岛歌手碧玉十分相近。在声乐般的温柔美声,与天使般稚嫩之音之间,经常交错著坏掉的童年玩具所发出的叽叽嘎嘎杂音、动物的嘶鸣、老旧黑胶唱片转盘的低声呢喃。如此独特的风格,十分吻合威尔森对《彼得潘》的认知,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彼得,「诱拐」了一群小孩到他的梦幻岛(Neverland)上,他们的旅途看似美妙,实际上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故事。因此,此剧以「死亡或许是人生最大的冒险!」为题,而CocoRosie不时地以粗糙地声音打破优美旋律、歌声,让人仿佛置身于无比诡谲的奇幻世界。一如他们所说,其音乐总是融合了美好与可怖的事物,将温柔与暴力交织在一起。透过两个极端的并置或交错,碰撞出火花,营造无比的戏剧张力,这无疑地与威尔森戏剧创作手法不谋而合。
长年在德国发展 人气不衰
总而言之,威尔森总是为每一出戏,精选当代世界级的杰出音乐家,量身定做,这使他的戏,长年以来保有绝无仅有、独一无二,屹立不摇的地位。去年十月适逢其七十五岁诞辰,威尔森不在他纽约,却选在柏林艺术节大剧院(Berliner Festspiele),举办盛大的庆生活动,还亲自与德国的知名男歌手格林迈尔同台表演。这不纯粹只是跟其忠实粉丝同聚同乐,在酒酣曲终之余,也为他设立在纽约的水磨坊中心(The Watermill Center)筹募资金。
要知道,威尔森自从《沙滩上的爱因斯坦》一剧声名大噪后,便移转阵地到德国发展,但每年夏季一到德国各大剧院进入休假阶段,有工作狂的威尔森便会回水磨坊中心,跟来自不同领域的艺术家一同在表演艺术上作大胆的实验及探索。威尔森的生日派对十分成功,宾主尽欢,相较于美国,戏剧大师的人气在德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十年来魅力经久不衰,能不令人叹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