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珍总是说,我不能教导你们什么,能做的唯有「教你诚恳,诚恳是一辈子的追求。」我们的身体都有缺陷,也因此才可能幻化成动人的样子,她说:「艺术就是『缺』,从『缺』里,找到出路。」
我是如此重新认识了无垢美学中著重的中轴、对称、和谐,原来,并不为了完美,而却源于缺的追寻。朝向缺陷的圆满。三部曲完结,仍有遗憾,所以有了白鸟的归返,所以携回了涌动的《潮》。
双手托在心前,如花托环绕蕊心,像果实,敬谨地蕴含著种子。
舞者们缓行于地,重心略微前倾,低伏著身,致使背脊的线条呈山的走势,随每一步,足踝上圈系著的饰物,成串的果核,相互抵触,触击声由小、而渐大,仿佛林叶摩娑、远远的循环不息的潮浪。
排练室居高、在楼房的边间,长排玻璃,任午后的日光恣意地泻入。向外望眼是近邻社区砖红或泥灰的矮屋顶。我们随林丽珍老师抵达时,女舞者们刚缓行了一回路,回到了逆光的角落,各人收束饱满的情绪。林老师问候不同舞者,转身又招呼我们坐在她旁边,到这就当成家,她说。
黄花夹竹桃种子 响起曾经的潮音
无垢今年三月的作品《潮》,是林老师完成了《观》(2009)之后,阔别近八年的新作。延续著「天地人三部曲」对生死自然的省思和礼敬,《潮》且再续《观》作中,白鸟与鹰族之子Samo间未尽的际遇。老师与我先提及:「这次用很多自然的声音。」适才系于每人左脚踝上的,即黄花夹竹桃的种子,「听,是不是很好听?」手上一串,随摇晃,变化出不同的节奏音色。这些,都是舞者们亲手编作的,从采集、泡水、烘烤到编串。相信唯有如此,才会对剧场里的物事,放下最深的感情。
一边介绍、边也弯身系上了她自己的一串。《潮》在林丽珍心里,或埋著白鸟于冰雪中复苏、漂流复返的故事,却更酝酿出种子的象征:生命与情缘,如花果历经长冬,摇动的黄花夹竹桃必曾忆起了潮音的前身,老师示范著舞者们托在胸前的手势,缓缓划过眉心、撒落之姿是种子播在大地。
鼓声中跨步奔驰 如潮浪汹涌不断
无垢的排练场间歇时,有舞者垂目静心,击鼓者细微却持续著鼓的心搏,林老师也蹲踞在鼓者旁侧,与他一起确认即将排练的段落节奏。
随后,老师对六位男舞者说:「自己找一个想出发的位置。」几人分散不同起点,微阖眼,听任鼓音,渐促渐响,而后左右跨大脚步,开始重复、重复又重复地奔跑穿梭。《观》的后段,也曾有战鼓急促里的对峙与奔驰。眼前的舞者们却是在彼此生命的缝隙间,竭力不触身彼此,却难免碰撞或摔跌。赶紧站起身,卷入一波又一波的潮汐之中。忽而林老师场边吆喝一声,场内旋徐缓了下来。有舞者足踝上的饰物甩落了,留在窗边,重新细细地系上。这一段落,绵长无尽,但见每个人胸肺剧烈起伏,搁浅边界,终又越过,越过了,却犹有另一道肉身疆界。
结束时,一个年轻舞者忍不住地哽泣,泪水、唾沫与汗水,像腥咸的海,奔驰时的他想起了什么呢?林老师语气温柔地与大家说:「放松,先放松下来。」
手握种子缓步行 敬天、敬地、敬微尘
每一段排练完,所有人便在林丽珍身边围成了圈,听老师分享和提点,但林丽珍总是说,我不能教导你们什么,能做的唯有「教你诚恳,诚恳是一辈子的追求。」我们的身体都有缺陷,也因此才可能幻化成动人的样子,她说:「艺术就是『缺』,从『缺』里,找到出路。」
我是如此重新认识了无垢美学中著重的中轴、对称、和谐,原来,并不为了完美,而却源于缺的追寻。朝向缺陷的圆满。三部曲完结,仍有遗憾,所以有了白鸟的归返,所以携回了涌动的《潮》。
男舞者们退回场边休息,女舞者们重新再走一遍路。「胯深一点,线条才会出来。」老师叮咛著。迎著光,我凝看著女舞者们镶金的轮廓。她们缓步前行,每次行走,都是演练一回无垢身体的「静定松沉缓劲」。指尖在鼓音轻击时,将拳握的种子归还给大地。生命循环,所以敬天、敬地、敬微尘,这是一生的功课,也是林丽珍老师每一出作品于我所示现的母题。
排练尾声,众人围聚场中,老师因作品制作的忙碌而略感微恙,更特别感谢所有舞者持续专注练习。老师说:「尽全力,才过瘾,自己也才会舒服。」重要的仍是,「要诚恳。」
生活事事物物 自然串成作品
结束之后,返过身,林老师邀请我们到邻隔的住家,看那些种子,再慢慢谈关于这次的作品。
门开便是老师的猫迎面而来,领著我们,来到旧瓮旁直竖的稻秆与枝条。这次除了老器物,更多运用了自然之物,一整篮子装著四处采集的果核,有的还未涂漆,有的已编成串。林老师随手拿起一串,摆在额上、挂在腰间,就是细致绝美的装饰,忽而就跳起了排练场里舞者的身姿,白鸟播种,一蹲一喝,是战士。
林丽珍常提及,她的创作来自生活。基隆远山港埠间盘桓的鹰鸟,大地相逢的稻穗与果核,岁月的器物,光的排练场,舞者,或是她引著我们走过的,一条有熟识人事餐厅的老街坊。
林丽珍提及,作品自有生命,在时间上磨砺、圆滑,长成自己的模样。这八年,《观》随每一次演出愈成熟,白鸟内化进舞者身心,每一颤动,不再仅是舞;而白鸟与Samo的缺与憾,渐成涨涌起的心事,迫使编舞家拾起手中的黄花夹竹桃,摇动、摇动一整片潮。
壶嘶鸣,林老师静定沏了矮桌上的茶,眼镜后的目光温润地,为我们诉说起了潮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