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的编舞家林丽珍,继「天、地、人三部曲」终章《观》之后,暌违八年,再度推出新作《潮》。林丽珍说,《潮》是《观》的延续,《观》中白鸟与鹰族青年Samo相恋却无结果,多年来一直留在她身体中,让她不能放下:「这是一个使命,做一件我该做的事情,完成之后,这应该就是我最后的作品。」
2017TIFA无垢舞蹈剧场《潮》
3/8~11 19:30 3/11~12 14: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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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垢舞蹈剧场的艺术总监林丽珍原本以为,在编完舞作《观》之后,她就不会再创作了,没想到因为《观》白鸟与鹰族青年Samo相恋而没有结果,白鸟和Samo凄美的爱情结局,让林丽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的故事继续。
「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鸟和Samo还是在我的身体里面,有时半夜我会醒过来,想到他们,我不能这么残忍地让 Samo与白鸟没有回到他们的土地。」这位创作生涯逾四十年的编舞家,作品量少质精,谈起几乎承载她创作宇宙观的重要角色,她眼角泛泪,声音颤抖,几乎不能自己,「我希望他们回到土地里面,像种子一样, 重新开始他们自己的生命,所以虽然我很不愿意再继续做下去,但还是要把它完成,这是一个使命,做一件我该做的事情,完成之后,这应该就是我最后的作品。」
Q:您的每部作品跟作品之间,要花很久的时间酝酿,从《观》到本次新作《潮》,我们等了八年。在您的创作中,「时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A:创作很需要时间,要抓住一个真实的内在去「碰到」,例如《潮》海报上的那个字,我请人来写,写得很好,可是我拿来看,觉得还是没有「潮」在里面,我就请他再写,写了三次,我就不好意思再要他写了,只是觉得好像一根筋不顺,就是不对,我把这字贴在墙上,看了三周,我先生就说:「你就自己写吧!」我想自己又不是书法家,但心中有这个字的感觉,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于是,我把平常写字的笔墨纸砚摆出来,放在桌上,放了一个星期,先生问我是要写字了吗?我说我在找灵感,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心里还是很纠结,感觉有水在心中流动,最后到要定稿给两厅院的前一天,我整个晚上没办法睡觉, 一直流汗,到了凌晨四点,我冲下楼,眼镜也没戴,笔放好就写了第一个字,字写完汗水都留在上面,到了第四个字写完,笔一放,好了,写完了,就是这个字。
那一整天,我都一直在流汗,就是要花那么多精神来做这件事,要我快也快不起来。这个过程,先是我的朋友帮助了我,起头写字,我再酝酿,顺畅了之后,才可以把这个字写出来,整个舞在我心里面,这个字就出来了,我写的时候,甚至没有按照笔顺写,而是累积在身体里面的河流,就在那一天流出来了,所以创作需要时间,你要我赶也是没办法。
Q:创作的时间,就像是一个机缘?
A:当机缘出现,每个人都在帮助我完成这个事情,所以我很珍惜。我做《醮》的时候也是一样,不敢随便,因为有这么多灵魂在支持我做这件事情,这不是装神弄鬼,而是一种深刻的感觉。就像我写「潮」这个字,是突然就「通」了。而在《醮》里面,〈献香〉、〈遥想〉、〈烟灭〉等段落,也都是在最后才突然全部出来了,刻意要去做也不可能,就是要很长的时间,把它堆在那里,才会一点一点地出现,我很感激。
Q:您相信创作中的灵感吗?
A:这不叫灵感,创作是累积、要有神助,而我认为灵感比较没有根基,可是我的创作先是透过累积,然后再等神助,完成作品之后,我把它送给所有的人,作品跟我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
我有一个小故事可以分享:在《观》里面的棕榈叶,是我去景美人权园区排练前大扫除时,看到一楼的窗户卡了片棕榈叶,我过去把窗子打开,那片叶子就掉在地上,我觉得这棕榈叶好漂亮,虽然已经枯乾了,我跑去把它拿起来,没想到下面还有一片更漂亮的叶子,刚好可以凑成一对,因为那天下雨,天气很潮湿,我把这叶子摊在棕榈树的下面,想说晒乾了再去拿,第二天我却发现原本满地的棕榈叶都被清乾净了,忍不住大叫一声:「是谁把棕榈叶收走了?」赶忙冲到树下面查看,却发现所有叶子都被收得干干净净。
但你猜怎么了?那两片叶子,就只有那两片还好端端地放在树下,我连忙把叶子收好,进去排练室就就排好了《观》的第一幕〈溯〉……至今我还是不知道谁把其他棕榈叶收走,却刚刚好留下这两片叶子。这就是我所谓「若有神助」,很难解释,我想这是神明的礼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做演出的人都要敬天地,当我们很真诚的时候,创作就会来,所以不可以随便。
Q:在创作《潮》的时候,是否有类似的神助经验?可以谈谈这次《潮》的创作过程和想法吗?
A:本来做完《观》, 我就不想再做了,《观》描绘上古神话寓言里鹰族兄弟的故事,白鸟是河流的灵魂,却跟弟弟Samo相恋,招来死亡与争战,创作《观》好像已经达到顶峰了,不管是音乐、道具、服装等, 全部都是一体不可分割,已经达到完美的境地。但是《观》里面的白鸟和Samo还在我的身体里面流动,我觉得必须把这个东西解决,所以《潮》处理了Samo与白鸟的情感纠结,把头绪理出来,当他们再次碰到面之后,重新把那块土地酝酿起来,如此一来,分开后他们就再也不需要见面了,而这个工作一定要完成。因为这样,我才想做《潮》。
Q:这样听起来,那个在《观》里面没被解决的关系,可能是缺失,必须回到完整的位置,就像海浪的声音,稍停了又涌起来,若一直看著海,就会想著看海的人在想什么……
A:《潮》是一个生命的回忆, 对我来讲它也是一个结束,我是真的要退下来了,但我不能这么残忍地让 Samo和白鸟没有回到他们的土地,我心里希望他们回到土地里面,像种子一样, 重新开始自己的生命。所以虽然我很不愿继续再做下去了,但还是要把这支作品完成,这是一个使命,我必须去完成这件该做的事。
Q:在《潮》的肢体表现中,有很多细腻的手部姿势转化,像盛开的花瓣一样,请问这些动作有什么特别的象征意义吗?
A:类似种子放在手心里面的概念,往下伸展时,手会变成像是一个爱心的感觉,再往上抬,就像树干一样,走到裂开了,两根发芽的翅膀就飞出去,而种子就要往下落下去了,这组动作做完,可以体会到手和身体静心的感觉。之后表演时,舞者手上也要涂上颜色来强调动作的变化,手像种子裂开时,慢慢地打开,很舒服,所以,舞者的身体要进入一种很舒服的状态中,精神要很专注,身体的控制力很重要。而每一步沉沉地踏下去,象征早期农业社会,人走路一定要屈膝,因为要播种,而女舞者的S身形,强调女人臀部的曲线,因为这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女人最美最细致的身形,就是因为髋关节比较大,才会有这样的S线条,从滑肩、到肩膀、到臀部的弧度。
Q:舞者们脚上绑著的铃铛也都是种子串成的呢。
A:这些果实是来自黄花夹竹桃,我要每个舞者自己亲自制作这个种子铃铛,这样他们才会对道具产生感情。黄花夹竹桃种子碰撞时,会有很好听的声音。白鸟祖灵复活,为了小河的精神,我用白色舞台设计,并用不同的种子和植物来探讨声音的关系,例如芦竹拍打的声音变化表情很多,植物本身的色泽也有层次感;而芒草,则是选用东势采来的芒草,颜色漂亮、枝干也比较壮硕,植物的变化让种子慢慢发芽,然后开始长,慢慢有花,而我的舞必须跟著大自然走。
我的先生学农,喜欢自然的东西,也会把外面的花草带回来,而我很著迷大自然的事物,想要探讨声音和舞蹈之间的关联,我喜欢用简单的自然声去创作,把种子拍打的声音当成音乐,所以录音尽量不用,希望观众看完表演后能发现,原来我们四周有这么多好东西!例如种子用久了颜色会比较深、比较润,譬如说在海面的漂流种子,即使过了很久的时间,还是会发芽,形式不会改变。而《潮》里用种子编织成的铃铛挂在舞者左脚上,因为若两只脚都挂会有点笨,也会有干扰,但只有一只脚的话,就特别可以看到也听到那个节奏,主要还是为了找到「不平衡中的平衡」。
Q:您的作品里,舞者常常低身弯腰缓步,这种特别的「步行美学」在《潮》里面有新的延续吗?
A:走路很重要,人生三分之一用在走路,三分之一用在睡觉,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坐著,而舞蹈是从走路开始,不会走路就不会跳,而走路的表情也非常多,看人走路可以观察一个人的真实状态和本质,所以我在走路下很多工夫,因为每个行业的人走路的样子也都不一样,这是因为大家长期下来乘载的东西不同。
走路是我舞蹈训练的主轴,也可以锻炼肌力的整体性,而走路有节奏、方向、高低之分,从慢到快、前后左右、斜角、转圈等等,一步一步茁壮,当肌力已经超过负荷后,才能有新的点出现。动作必须要从这个基本而来,这些训练是为了「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而做,我要做一个「感觉有需要」才做的动作,而走路走得好,轴心就会非常好,动作有基础,就很稳,有根的神情就很自然,因为身体是很平均的,而舞者要不断持续地调整,身体才会记忆。
Q:近年来在表演艺术界,对传统祭仪身体愈来愈重视,您的创作多取经大自然和在地祭仪,可否分享这部分的经历在创作过程中所造成的影响?
A:祭典对人、对生命来讲都是很重要的。祭典很沉静,是一种对于周遭事物、天、地、人的尊重,就像是我很诚恳地请你帮忙,为了表达那个诚心,会从心里细细地思考过:真的决定要做了吗?仪式会让你更清楚去考虑「到底要不要」。例如出门要上妆打扮一下,这就是一个仪式,为了出去把自己弄整齐一点,这就是一个开始,而回家之后就可以松懈,所以祭典不是每天在做,可是它每天都存在,而从事剧场的人都在做祭典,只是程度上的不同,我们都是在为自己、也为所有的人服务,这是很神圣的工作。
Q:您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套仪式吗?
A:当然有啊。无垢身体训练主轴有六字诀:「静、定、松、沉、缓、劲」,这类似是我创作前的仪式,做完后就沉下来,慢慢地开始长,像还没有落土的种子,最后就会茁壮。沉静的过程是很重要的,每一刻钟都在检查自己的声音,检查自己和周遭人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不要贪心,做剧场非常辛苦,但只要一天一天慢慢安静地练,受益最大的还是自己,因为你很安静专注地在自己的身体里,别人要看或没人在看也都没关系,最后大家都在看,那你也会很高兴,你要专注在自己能做的东西上,把它做好,不要先想周边的事情,但最后周遭的人就会注意到,你也没办法要求别人。
跳舞就是这样,随著条件与身体的程度发展,不能一直往外求,一直往外求最后就会撑不下去,所以必须要看淡很多事情,生活简单才有办法。像摄影的许斌老师,就是用镜头一辈子,这就是我最敬佩的,因为有一种质感一定要用时间去累积,有时候技术是累积到了一个程度才能内化,内化进去之后,技术又会再往前,因为你的眼界又不一样了。而这次的挑战就不再是为了技术,就像我们跳舞也不是为了技巧,可是没有技巧的话也跳不出来。
Q:身旁有很多非出身科班,但进入舞蹈界的朋友,几乎都曾在您的舞团工作过或是参与过您的工作坊。能否谈谈您怎么选择舞者?
A:我最重视舞者的意志力与恒心,另外还有基础的肌力和柔软度。真正的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一个缺陷,在缺陷里面找到出口,一定有缺才有特色,所以我不怕舞者有缺陷,我怕他们没有恒心与意志力,因为周遭事情太多,不专心的话一下子就被拉走了,再好的条件都会放弃。真正在台上表演的,不是你的条件,而是要表现生命,生命不是只有一种线条与价值在那里,生命是立体的、丰富的,舞者要保持他们的特质与个性,我不想把他们的历史去掉,因为历史已经展现在他们身上,剩下就是怎么训练肌力与反应力,激发舞者的真实生命走进角色之中。不过,这样的舞者很难训练,因为要舞者不要表现美丽的动作很困难,但跟了我十几年之后, 他们可以沉浸在缓慢的动作中,克服「自然」流露出来的漂亮动作,因为我不要他们表演姿势。
舞蹈是每一个人的,人的身体就是要用来跳舞的,我们能从舞蹈里面去表现情感,跳舞以后,也会对周边的人更有感觉,舞者走进自己的情感里面,像是潮水一样在跟自己交战,一定要克服自己的困境,才有办法走他自己的人生,这一次《潮》也会呈现出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