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孝庄与多尔衮的故事里,不惜杜撰、窜改史实,以求将两人牵扯上的心态,以及不惜将清初所有鹰派的治理手段都归咎于多尔衮,以求美化孝庄对汉人的友善和大一统思想的作法,确实让这出《孝庄与多尔衮》沉重了起来。如果吴凤的故事在台湾会造成五十六万原住民族的反弹,那么孝庄与多尔衮的故事,如何面对全世界一千万满族和一千万蒙古族的广大观众群呢?
国光剧团《孝庄与多尔衮》
4/26~29 台北 台湾戏曲中心大表演厅
如同王安祈教授所言「历史罅隙中做文章」,正是历史剧的魅力所在,剧情穿梭于真实历史与杜撰故事间,为人物带来极大的戏剧张力,展现出高度的艺术性;二○一八年台湾戏曲艺术节集结了魏海敏、唐文华、温宇航等重量级演员,由国光剧团与台湾国乐团联合演出的年度大戏《孝庄与多尔衮》,便是这样一出扣人心弦的清装历史京剧。
时地不相符 史观又如何评断?
孝庄与多尔衮的爱情故事从草原迎亲展开,两人在广袤草原上互诉情衷,齐声唱和:「愿与他(我与她),同携手,搏击险浪,大漠风烟,齐翱翔」。紧接著传来一连串的噩耗,努尔哈赤崩,大妃阿巴亥殉葬,皇太极登基「顺势」迎娶了大玉儿。剧中多尔衮的三大恨「夺位、杀母、夺爱」一夕间成立,悲剧英雄就此诞生。然而真实历史上孝庄于一六二五年就嫁给皇太极,努尔哈赤则崩于一六二六年,两者相隔一年,这皇太极登基后顺势夺爱之说,在史实上很难成立。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史料显示多尔衮出现在孝庄的迎亲队伍中,或是两人相识于少年,孝庄出生蒙古科尔沁部,多尔衮出生辽东赫图阿拉城,两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在孝庄嫁与皇太极之前,两人几乎没有相识的可能性。剧中少年大玉儿与多尔衮那萌萌的、美美的爱情,当真纯属虚构,为了强化剧情铺排的合理性、为了刻画人物情感的复杂性,抑或为了提升文学戏剧的艺术性,总之这样的安排让观众们相信了孝庄与多尔衮的爱情,相信他们之间至少、曾经是有爱的。
延续孝庄与多尔衮的爱情轴线,剧中的下一个高潮是多尔衮怒把灵堂变喜堂,意图迎娶太后。此时持汉人观点的大学士洪承畴登场了,直言:「此俗固然流传久,中原礼教更严明,弟娶兄嫂如笑柄,奈何天下万民心。」在洪承畴饰演者温宇航的诠释下,论点更显得铿锵有力。此处所言流传已久的旧俗,是指中北亚游牧民族的传统婚俗「夫兄弟婚」,或称「收继婚」、「转房婚」,指女性在丈夫死后嫁给其兄、弟、叔、伯、侄、甥,以及非亲生儿子的婚俗,古代中国也有这样的婚俗,春秋时期《左传》中称为「烝报婚」。以人类学文化相对论的观点来看,婚俗无所谓先进或野蛮,皆是因地、因时制宜的社会产物;十七世纪中叶的满族与蒙古族,历史上真实的孝庄与多尔衮是否遵循这样的婚俗?如果遵循了,作为廿一世纪的现代人,我们要以什么样的史观来评断?如果是子虚乌有,我们是以什么样的史观与文化价值观在阐述孝庄与多尔衮?
岂是一句简单宣言就能交代?
其实「夫兄弟婚」的婚俗在清兵入关前,一六三一年即遭皇太极废止,《皇清通志》载「凡娶继母、伯婶母、弟侄妇,永行禁止」,那么一六四四年入关后,剧中的多尔衮向洪承畴辩称「弟娶寡嫂、继母侄妇,乃我满蒙的旧习,有何不可」的台词是否合理?剧中洪承畴也引了南明诗人张煌言的诗「上寿称为合卺樽,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宫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劝谏多尔衮,张煌言系南明抗清名将,确实是来自汉人政敌的诋毁嘲讽,但此诗却是在十九世纪末、廿世纪初,晚清革命党人为宣传反清思想,才随《张苍水全集》广传于世。「太后大婚」的话题在晚清被炒热,以汉人的道德价值观,讥笑满清初期统治者乱伦野蛮的异族婚俗,其目的是革命,是政治性的。
如果撇开史实、史观和文化价值观的历史包袱,在开演前加上「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的免责令,只谈一个架空国度里,女主孝庄与男主多尔衮的爱情,谈女主的睿智大度、男主的痴情傲骄,谈宫闱的险峻与盛世的开创,是否就可以让观众稍稍喘一口气?而不会纠结于真实历史,想著孝庄嫁给皇太极一年后,努尔哈赤才崩逝,所以多尔衮其实无法同时遭受丧父又失恋的打击;想著史书明明记载大妃阿巴亥来不及迎接,努尔哈赤即崩,所以她其实听不到遗命;想著张煌言是浙江宁波人,所以当真和江苏嘉定屠城没有什么关系;想著顺治订朝仪,所以入关前后的朝服大不相同,可是舞台上的大臣们还是穿同一套……想著想著,都出戏了。
文字|傅明蔚 国立政治大学民族学硕士、祖母为满族正黄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