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所投射的索尔尼斯却不顾现实晚年的局限,他的过去反成为防卫的武器,奋力一搏独自爬上高塔,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也是黄建业的最后诠释,透过底下众人之口,交相实况报导索尔尼斯从高处摔落的景况,却用一盏投射灯将他的身影,放在舞台的最高处,化做一尊雕像。
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北方来的雾霭——营造大师》
6/1~2 台北艺术大学展演中心戏剧厅
对于创作者进入晚年阶段,咸认为历经人生的试炼,在艺术的最后阶段应该呈现是平和的感知,并与生命达成妥协。但萨依德(Edward W. Said)论及「晚期风格」时,认为这样的晚期阶段,并不一定都是和谐、看透人生的睿智,有时反而充满不妥协、不情愿和尚未解决的矛盾。举易卜生(Henrik Ibsen)的晚期作品为例,一般人以为这位艺术家晚期应当超越的问题,但他没有做出解答,反而激起更大的焦虑,使观众陷入比从前更加困惑和疑虑的境地。(注1)
不服老的建筑大师 对神祇呛声
易卜生晚期作品《营造大师》(1892),剧中主角索尔尼斯(Soleness)不因其生命历练的成熟老练,而显得安详平静,反倒处处显露愤怒、心烦气躁,随时担心后进之人会取代他的位置。这样的不安让他一直处心积虑不想让为他工作的年轻人出头,如此算计他人鄙夷的心机让人难以接受。直到他重新遇见十年前邂逅当时十二、三岁的希尔妲(Hilda),才唤起内在过去的梦想与青春。这不是单纯罗莉塔(Lolita)情结的恋情,两人年纪悬殊的差距,索尔尼斯对希尔妲不完全仅是青春肉体的欲望,更是精神性对沉睡已久的梦想,再度被燃起热情。
易卜生笔下人物常是被过往记忆所束缚的囚犯,像回路被烧断滞留在过去的现在人,往往背负著创伤的悔悟,例如索尔尼斯太太对于过去大火造成失去两个小孩的痛苦,转化为自身责无旁贷的枷锁,最常挂在嘴边说「这是我的责任」,这亦是斯聪迪(Peter Szondi)点明易卜生形式尚未解决的问题:戏剧行动的现存,常被放逐到过去与个人内心深处;但索尔尼斯不同,他不屑过往所造成的遗憾,甚至胆敢对神祇呛声:「伟大的主宰!听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要当一个自由的建筑师——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各有各的范围。我不再给你盖教堂了——我只给世间凡人盖住宅。」
黄建业导演的《营造大师》,试图加深索尔尼斯这样独断的气质。从开头将三幕戏裁切成前有序幕——利用索尔尼斯身旁工作人员的对谈,营造出大师出场前的威权;再经由块状建筑场景的变换,饰演索尔尼斯的演员就定位时,仍目光炯炯盯著幕后工作人员将道具就绪。
易卜生vs.姚一苇 对抗vs.恬淡面对
可惜的是过于写实的仿十九世纪造型与服装,反而暴露出学生难以复刻那个时代人物的气质,更显得像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手足无措。黄建业想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借由灯光透纱的多重光晕,来营造朦胧的意象与象征性。场与场之间的纱幕上,映照星空灿烂的场景,却幽微地联结到姚一苇一九九四年《重新开始》的演出——两位离异多年夫妇重逢,叙说分别后过往种种。最后两人走向窗口,观看大都市的美丽夜景。舞台上妻子金琼拉开窗帘后,所显现是超越景片框架的浩瀚星光。
金琼看著夜景说:「你看,现在的房子愈盖愈高,已经升到云端里去了。有一天人可以直接和神打交道,人不就变成神吗?」这样援引圣经内巴别塔(Babel)的比喻,正是易卜生晚期风格相反的对照。姚一苇早年曾在一篇〈论《总建筑师》〉(注2)文章里,讨论易卜生到了晚年,看出了属于他的时代的没落,然而并不甘于没落,哪怕是建筑「空中的楼阁」,他终于以一种「唐.吉诃德」的精神为老年的一代作最后的努力。
姚一苇并非像易卜生的晚期风格要对抗神的挑战,而是更为升华、恬淡笃定地面对人生最后的时光, 夫妇两人才能前嫌尽释地相互拥抱,「忘掉过去,让我们重新开始。」然而,易卜生所投射的索尔尼斯却不顾现实晚年的局限,他的过去反成为防卫的武器,奋力一搏独自爬上高塔,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也是黄建业的最后诠释,透过底下众人之口,交相实况报导索尔尼斯从高处摔落的景况,却用一盏投射灯将他的身影,放在舞台的最高处,化做一尊雕像。
注:
- 萨依德著,阎嘉译(2009)《晚期风格》。北京:三联书店,页5。
- 姚一苇曾以「袁三愆」的笔名,于1945年4月25日《中南日报》「每周文艺」第八期,发表一篇评论〈论《总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