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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庆人(许斌 摄)
特别企画 Feature 四组关键字 探看当代舞蹈╱#死亡╱焦点人物 日本舞踏家

大野庆人 与死亡拉锯著的生之欲

与舞踏家父亲大野一雄、日本舞踏开端者土方巽一同浸润于舞踏世界的大野庆人,在暌违廿五年后,再度受邀造访台湾,以八十一岁高龄带领舞踏工作坊。从懵懂少年到耄耋老人,大野庆人对父亲从战争与死亡为起点所开展的艺术形式,从生活中,转化出自己的体悟,他说:「没有『真实』、没有『日常』的舞台,非常无聊。人啊,必须要去珍惜生活呢。如果只是为了舞踏而学习舞踏,你是无法成就舞踏的。」

与舞踏家父亲大野一雄、日本舞踏开端者土方巽一同浸润于舞踏世界的大野庆人,在暌违廿五年后,再度受邀造访台湾,以八十一岁高龄带领舞踏工作坊。从懵懂少年到耄耋老人,大野庆人对父亲从战争与死亡为起点所开展的艺术形式,从生活中,转化出自己的体悟,他说:「没有『真实』、没有『日常』的舞台,非常无聊。人啊,必须要去珍惜生活呢。如果只是为了舞踏而学习舞踏,你是无法成就舞踏的。」

二○一九年夏天,八十一岁的大野庆人在华山乌梅酒厂结束了三天工作坊后,杵著数天前抵达台北时意外摔伤的腿与行动不便的右手,在女儿大野圭子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地上了舞台。

他先是坐在舞台的单椅上,以手舞蹈,接著站起身,左手套上一只小小的偶。他偏著头,可能正想像自己成为鸟、成为虫,他望向远方、看向细微,并以看向身体内部的眼睛,望向自身的中空;他没有移动脚步,可能也正想像自己成为一支竹子,扎根地底的黑暗,并向无尽的宇宙延展,以偶召唤虚空,串流过中空的身体,与魂灵对话。

那偶的面容生动逼真,分明是他父亲大野一雄的模样。在那短短几分钟,大野庆人把生气灌入那空洞的偶,跟剧场内的百名观众一起回溯了时光,仿佛他又回到他足以支撑著父亲舞蹈的年岁(注1)

在这位老人艰难地舞蹈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我脑中闪过了星空、草原、海洋……此类浩瀚的事物,但更多是死亡,那从他身体内部发散的清晰讯息,与此同时,生之欲也坚定地与死亡进行一种「再一秒,再多一秒」的拉锯——最魔幻的作品,需要的可能正是这种务实、谦卑的努力。

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分钟,他的女儿圭子与妻子悦子端坐在大野庆人的正对面,眼神片刻没有离开过这具单薄、衰老的身体。

这是大野庆人继一九九四年与大野一雄来台演出后,相隔廿五年与台湾观众的再度会面。

透过被夹死的鸡,将当代舞蹈身体转向「死亡」

大野父子是一九六○年代日本「舞踏」的关键人物。

故事得从一九四六年说起。彼时,二战结束,大野一雄自死亡归来,这是时年九岁的大野庆人首次见到他的父亲。十三岁时,这位热爱足球的少年,对舞蹈、艺术没有抱持著太多想像,只因著母亲的一句话:「反正你也没有特别想要做什么事,那就去排练场,跟你父亲学跳舞吧!」就跳起了现代舞;三年后,十六岁的大野少年,见证了日本当代舞蹈史关键的一刻——那是四十八岁的大野一雄与廿六岁的土方巽的相遇;数年后,他在大野一雄作品《老人与海》(1959)初次登台,亦在土方巽作品《禁色》(1959)中出演少年一角,同年九月,大野一雄以男娼一角于《禁色》改编版登场。

该作被视为最早的舞踏作品,此后,大野庆人的名字便紧紧地与「大野一雄」与「土方巽」绑在一块。

当时土方巽对战后日本社会所投下的《禁色》震撼弹,不亚于廿世纪初斯特拉温斯基与尼金斯基的《春之祭》对法国艺文圈的动摇,这个弥漫了性、死亡、毁灭的作品,描述了少年与男子(土方巽饰演)的爱情,最怪诞的是,舞台上还有一只鸡,被少年活生生地夹死。因为三岛由纪夫、涩泽龙彦等作家的推崇,《禁色》直接宣告了日本舞蹈新时代来临。

大野庆人回忆,「最初开始排《禁色》时,土方巽要求我身体得『硬一点』,这跟我过去学习舞蹈的『柔软』全然不同。」除了身体的异质性,还有性倾向的混杂,「同性恋在当时的日本不被允许,当时土方巽找我一起做这个作品,对我说:『这是为了舞蹈的创新与革命』,我心想『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努力配合』。演出时,我只记得,我倒下后,土方巽就骑上来,一直对我说『Je t'aime, Je t'aime』(我爱你,我爱你)。那时,我觉得很奇怪,我问他『你想表达什么呢?』,他只对我说『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懵懵懂懂的少年庆人,尚未明白爱的多元面貌,也还没意识到他的父亲与土方巽正透过那只在舞台上被他夹死的鸡,把当代舞蹈的身体转向「死亡」,更后来,土方巽明确地说:「世界的舞蹈从站立开始,我的舞蹈从不站立开始。」

通过生者的变形,让死者回返人间

八十一岁的大野庆人经历一个下午的工作坊与谈话疲累了,他礼貌性地轻声询问,能不能去排练场换口气,伸展他如今已禁不起久坐与久站的身体。

古典芭蕾的伸展、飞跃,是因人学会站立,便渴望脱离土地,因而向上延展、攀爬,而舞踏挑战了这种身体美学,发展出向下蹲伏的身体语汇,但此刻,大野庆人的肉身不从形而上的思考,正物理性地与时间、地心进行真实、剧烈且注定战败的搏斗。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几年前被问『为何而跳?』……我当时回答:『我是为了祈祷,为了没有战争,为了和平的世界的愿望而跳。』我现在八十岁了……」妻子悦子在一旁打了岔,「你八十一岁了!」他眨了眨眼,疲惫的脸扬起笑,「我八十一岁了……我的想法有了巨大的改变。过去,这只是一种说法,但我现在是强烈地、真正地、打从心底地祈求,战争不要再发生了。」

大野庆人作为儿子、友人、舞者,以最亲近的距离理解土方巽、大野一雄从战争与死亡为起点所开展的艺术形式,他长期作为两人的解释者、传道者,在《魂之粮X练习时的言语》一书中,便清楚地解说了大野一雄的生死观与舞蹈世界。

比如他在描述「男性」的章节中提到《死海》,当中关于死亡的描述:「一雄说,在死者的意识里,有一项是为了诞生出那单一一个生命,而以其他众多死者的精子作为牺牲。在根本的意义上,可以说一雄是为了那些因自己的形成而牺牲的死者而舞蹈的。」他接著描述父亲在战场的画面,「在新几内亚的战场上,在那热带丛林的两年间,一雄作为俘虏生活著,原本的八千人大约死了六千人,前阵子,一雄在站上舞台前说出了这些。多数人在丛林中饥饿而死,或是在彷徨中死去。其中的一雄好不容易存活了下来。我想这样的体验,会让人扪心自问,死者究竟是什么?」(注2)

死亡与重生是舞踏的主题,舞者经常以白妆、癋见型(beshimi,持续转换的活面具)、蟹形脚(日本秋田的农人工作时,靠近土地的身体型态)等,变形为「一半人类,一半他者」的身躯,佝偻、怪异、执著地要成为「一座无意识的集体记忆储存库」,让死者通过生者返回人间。

一九六○年代的日本,死亡依然十分迫近且具体,大规模的社会死亡,不只存在于想像之中,某种程度上,这种形式直接反应了在两颗原子弹之后,经历战败和现代化过程中如丧尸的日本,欲求重生与追寻主体意识的盼望。

但对于艺术与生活,大野庆人或许摸索出与大野一雄、土方巽不同的解答,「我跟一雄之间的冲突是艺术性的冲突,或许是因为年代不同,所造成对世界的感受差异,比如我四岁到七岁刚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他加入军队出征,我从来没见过我爸……这让我们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同。」

大野圭子回忆,祖父与父亲在排练场经常是没有上下之分,以直来直往的情绪性吼骂作为沟通方式,而大野庆人则坦承土方巽的加入,让冲突更显剧烈,「我们三个有对艺术的争论,也在思考『新的舞蹈』是什么,在这样的状况下,有很多事情需要沟通与厘清,像我会被土方巽叫成CD boy,我喜欢规整地搭配舞蹈跟歌曲,但土方巽的方法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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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小档案

◎ 1938年生于东京,从小跟著父亲大野一雄学习现代舞。

◎ 1959年初次登台作品为大野一雄《老人与海》,同年出演土方巽《禁色》的少年一角,一战成名,此后参演作品皆与两位编舞家密切相关。

◎ 1969年初独舞作品《爪的孤独》演出后中断舞台活动;1985年与大野一雄共演《死海》,通过土方巽为其编舞的作品重返舞台,此后便执导大野一雄创作的所有演出。2000年起,大野一雄无法独自登台之后,也持续作为大野一雄身体的支援登台协助演出。

◎ 曾出演大野一雄作品:《老人与海》、《睡莲》、《花鸟风月》、《重要的「人」》等。

◎ 曾出演土方巽作品:《禁色》、《按摩师》、《玫瑰色舞蹈》等。

◎ 近期的作品有:《花与鸟》(2013)、《那是这么一回事》(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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