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在松山车站广场,古册戏的出头,暗蒙蒙几十个观众而已,两个男人走到棚脚,听了两三分钟,互相聊起来说,「差去了」,相偕走了。这种厉害的观众在外台戏常见,三言两语就知台上的戏出与角色,算是行家。如今专演传统戏的职业布袋戏班几乎没了,最多只剩文化单位邀请演出。一个世代接续一个世代,永远都有「伤慢」的遗憾,如果不要残留虚有其表的传统,认真来看,还是得把主演身口合一的绝活唤起,哪怕听不懂,也得硬听。
大稻埕向北连接大桥头延三夜市,刀光鼎镬,热血腾腾。挨进一条窄巷,是有路名的,「景化街」,我见过最年长的布袋戏艺师王炎生前住处在这街弄里。王炎生于一九○一年,我认识他那年他八十八岁,尚能在剑潭古寺搬演一出南管布袋戏《朱莲进京》,棚下聚集的都是前来「研究」的大学生或报导记者如我,本来是主演退而当二手的真西园主演陈文雄看这光景不免笑著说,「看到少年人遮济,专工搬予恁看的」。然而不过一个月,人称「阔嘴师」的王炎老师傅就因重度白内障失明了。那年是一九八八,同一年,叱咤中南部戏界的五洲园「通天教主」黄海岱于云林虎尾举办八八大寿,黄海岱小王炎不过数月。也在同一年,迪化街街道拓宽箭在弦上,文资界发起保存老街运动正式启动,历十余年,透过容迹率移转及「大稻埕历史风貌保留特定专用区」指定,迪化街老街立面终获保存,大稻埕如今荣景,对比当年旦夕之危,不可同日而语。
那最后一抹的华丽夕照
一九八○年代,大概是本土传统戏剧最后一抹夕照。史上最缘投的帅哥学者邱坤良从一九七○年代投身田野调查,累积到一九八○年代文建会挂牌正式高举「民间剧场」与「传统与创新」施政方针,后辈跟著他亦步亦趋数著各种地方「民俗曲艺」,包括北管、北管戏、南管、南管戏、四平戏、傀儡戏、皮影戏、布袋戏,除了生态变迁丰饶精采之外,荦荦大者就是尚在台面上的诸多资深艺师。其中,又以布袋戏艺师人数最多,也最风神。
夹在大稻埕与大龙峒之间的凉州街,曾是布袋戏人口中的戏馆巷,听说欲请戏的人来至这街上几间茶行、文具行,都是可代约请戏班的。八○年代,风云当然早不再。王炎民国五十七年(1968)收笼,黄海岱也约莫同期将戏班交给黄俊卿、黄俊雄二子。晚生十年的李天禄,再晚个十年,也于一九七八年宣布亦宛然解散,平日在陈悦记老师府、里港街家里与各方人士淡散。文化界重新发现民俗曲艺时,北部——大概也是全台仅有——尚有演出活力的传统布袋戏班只剩小西园,正当盛年的主演许王独领风骚,看多邱坤良老师写的文采,但真正可一睹实相的,就是许王的演出。
好几回,都在大稻埕慈圣宫庙口看许王率领小西园演庙口戏。棚脚都是男性观众,「烟雾」迷漫。传说有「椅仔会」(可查询文化部台湾大百科全书词条),从板桥港仔嘴到士林北投,整个台北盆地北区十二个角头,每回号召摆设免费椅头仔供民众看戏,五百张起跳,所谓「五百人在底」。一九七六年之后「椅仔会」势微,我一个查某囝仔在棚脚踅来踅去,猜出我是记者,那些查甫人故意消遣就说,「你伤慢来了,人拢写了了啊。」
总是「伤慢」,如何能不遗憾?
不只传奇般的故事被写光了,要写传统布袋戏到底有多好看,更难。布袋戏源起类说书表演,主演除了操偶技巧,更重要是口白,《台湾布袋戏的表演叙事与审美》一书著者、布袋戏研究学者吴明德书里写道,好听的口白要有两大要素,一是声音,一是辞采。「许王超越一般演师的地方,在于他肆口而成的『口采』非常接近提笔写就的文章,很少有支支吾吾的冗辞赘语与『没营养』的垃圾语,这端赖他平日勤搜广阅的工夫与博闻强记的天赋而成。」这大概是「椅仔会」风靡追捧许王的原因,看小西园的戏,前场操偶、后场音乐、口白说书,三者咬合紧致,尤其许王擅长三国戏、历史演义,全都是硬底子戏。但我辈台语汉文听力哪有一点程度可言?有看没有懂,我站在戏台遥远一方,只闻锣鼓急催,不知演到哪个「站头」,不知如何理解。
有次在松山车站广场,古册戏的出头,暗蒙蒙几十个观众而已,两个男人走到棚脚,听了两三分钟,互相聊起来说,「差去了」,相偕走了。这种厉害的观众在外台戏常见,三言两语就知台上的戏出与角色,算是行家。如今专演传统戏的职业布袋戏班几乎没了,最多只剩文化单位邀请演出。一个世代接续一个世代,永远都有「伤慢」的遗憾,如果不要残留虚有其表的传统,认真来看,还是得把主演身口合一的绝活唤起,哪怕听不懂,也得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