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说他离经叛道?说他不尊重传统?」愈是看著他教戏的样子,我愈无法理解这样的评论。如果真是一个完全抛弃京剧传统(故且不论「京剧传统」的定义是什么)的人,还会这样花时间一字一句一个踏步一个翻身地琢磨吗?〈坐宫〉的六句开场诗就练了近半小时,〈别宫〉开场的那段【西皮快板】「头上摘下胡狄冠」也至少唱了廿次,连坐在一旁的我们都快背起来了,如果认为「创新=与传统切割」,这等细腻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五月底,天气开始透著些暑热,梅雨欲走还留。一早和两厅院几位伙伴一同来到当代传奇剧场位于板桥435艺文特区的排练场,有些兴奋,有些不安,也有些好奇。我的确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能来到这里,也不只一次为自己各种水到渠成的「好运」感到庆幸。外台歌仔戏、布袋戏和电视转播的国剧,是我日常风景的一部分;老家长辈在农闲时教导庄内子弟的车鼓阵,则是童年的一抹火花。十六岁起,有幸跟著一位技艺、知识与涵养兼具的老师学习胡琴。没想到单纯出自个人兴趣和各种无心插柳的累积,不但让我在多年后得以用戏曲为论文主题,还有幸来到此地。
也正因为如此,面对今天的受访者(或说「被观察者」),我有许多想知道的事——并不是「如何吸引年轻观众」或「如何改革与创新」之类的。舞台上的他,总是不断在呐喊与提问,总是深陷于内外煎熬,总像是有满腔怒火等待宣泄,我想知道经过这卅年,他如何为当时的挫折和愤怒赋予意义、如何看未来的传承、如何构思下一次跨界、如何为剧团的下一个卅年擘画与定调。
台下的斤斤计较 成就台上的行云流水
不一会儿,白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把黑伞收起,伞下那张脸露出些许腼腆的笑,似是不习惯排练场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陌生人。
「真的是他。」我心想。吴兴国。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却很难和眼前这个人叠合在一起,内心瞬间陷入小小恐慌:眼前这人感觉太过温和,我却从来只知晓舞台上的他,那些角色里,究竟哪些部分是他?哪些不是?还来不及安置内心的错综复杂,瞥见吴老师已换好练习用的衣服,默默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在场噤声。结界瞬间张开,台下的吴兴国变身台上的吴兴国。
学生朱柏澄老早暖好身、等在一旁。「老师今天教什么?」我压低声音问。「〈坐宫〉。」《四郎探母》的一折,杨四郎最后那句飙高的「叫小番」是成败所在。才觉得「太好了,我对它还蛮熟的」,但看著吴老师讲戏,我开始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看过似的。
要求近乎吹毛求疵。或者说,我从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再自然不过的走步、正冠、甩袖等动作需要讲究到以公分为单位,更别说咬字送气了。神奇的是,不过是一些极细微的调整,杨四郎隐姓埋名在异国生活十五年的挣扎、心中极其压抑的哀伤,竟全都听得出来。这戏我看过听过不下廿次,从未对四郎这个角色产生过共鸣,现在却忍不住挺直背脊,鼻头有些发酸,视线更是无法移开半分。下午练功也是。光是亮相就调了个把小时,武功的讲究更多:动作要美要顺不能慌不能卡;武器换手的时机、接枪与身体俯仰的角度、哪里要多一点、哪里不要太多……一切的斤斤计较,都是为了成就台上须臾片刻的行云流水。
「为什么会说他离经叛道?说他不尊重传统?」愈是看著他教戏的样子,我愈无法理解这样的评论。如果真是一个完全抛弃京剧传统(故且不论「京剧传统」的定义是什么)的人,还会这样花时间一字一句一个踏步一个翻身地琢磨吗?〈坐宫〉的六句开场诗就练了近半小时,〈别宫〉开场的那段【西皮快板】「头上摘下胡狄冠」也至少唱了廿次,连坐在一旁的我们都快背起来了,如果认为「创新=与传统切割」,这等细腻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