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示「矿工是『被遗忘的』一群」的宣言同时,本剧以超现实手法构造的记忆机制,因为脱除了死难的前因后果、硬接了对「特权阶级」或「为爱牺牲」的批判,讽刺地使得真实的矿工与现实的劳动,在马格利特式(René Magritte)的巨石山脚双双陨灭、徒留星尘。
河床剧团《被遗忘的》
2021/11/6~7 台北 国家戏剧院
壮观的空间升降、美奂的场面设计,表演者们蕴积与喷发著压张力道的身体情态,原来矿业灾难可以在舞台技术的巧手下升华为美——河床剧团能走上大舞台,新作《被遗忘的》能收获大量观众的观览、好评,绝非无心插柳的成就。只是,剧场美学绝不只寄寓于感官冲击;壮美背后所流泻的记忆、历史与含义,也亟待评论的检验。
一出关于牺牲的寓言,透过剧团创造幻境的禀赋,基于舞台装置与表演者身体间的刚柔、硕微对比,打造得残酷而诗意。矿工们忽而在煤气中向下坠落,在旋转著的低矮夹层中倾倒,乏软地无法逃离死亡的命运;时而在木柱与地层的层压和包覆中渐渐失去力气,又时而在攀爬岩壁的徒劳间萎靡。另一组对比,则萌生自权力者角色演出的昂首慢步、贪婪吞食,矿工们依受限的路径爬行,在前者冷淡的眼神里死于闭锁里的窒息。表演者诚恳地传达了被时代巨轮碾过的幸存者们的失力与徬徨;苏汇宇充满压抑、试著要冲破埋葬以换得呼吸的嘴部特写,和剧末错身矿工间,红衣舞者使劲却仍无声的吼喊,更让失语的「遗忘」久久回荡。
寓言要人们对世象警醒,导演就曾指出两种本剧试著挥去的迷雾:第一种是指出矿工的被遗忘,另一种则要让我们记起当代劳动的苦难。一方面,本剧是对1984年矿灾中死去的289名煤矿工人的致意;另一方面,剧场也希望带领观众逼视当代劳动的剥削本质。透过剧场的抽象(abstract),本剧希望萃取(extract)出矿业「剥削劳工与破坏环境的残酷性」,又不至于沦为「一部政治戏剧作品」——两相衡酌,观众或许能找到「与自己与作品之间独特的连结」,作品也「协助」他们「关心一个早已远离日常生活的行业」,对抗必然之遗忘。
但,本剧真的对抗了这些遗忘吗?慑人的梦幻中,我们惊觉到的是自己与作品的、或是与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还是与矿工的连结?矿工是共在剧场中的历史生命,或只是被转喻耗尽、流为「让(创作者)自己惊喜」的剧场语言?本剧看似充满「阶级批判」,却因为抽空了历史事实,演出与理念间的联系令人费解。尽管演员尽力,但剧中资本家与劳工间主奴般的互动,刻板地像是18世纪工厂劳工的翻印,与台湾矿业混合著「包工制」的劳资关系与劳动文化相去甚远;彻底无力、几无反抗的劳动形象,也与同时并存/现存的另一种激进的、豪爽的,积极发声且想被记忆起来的矿工主体相扞格,抵减了后者的努力。尽管台湾的美援能源转型、以煤矿为战备经济物资的冷战戒严体制,重重地形塑著矿工的灾难、生命与劳动经验,在剧中更是无从推导、根本隐形。台湾史在剧场中承受的抽象,竟是让真实的矿工身影再一次模糊。
或许遗忘本不存在,失忆仍是记忆的一种形式;也或许,从来就没有「记忆与遗忘的斗争」,现实本是不同记忆间的较量和竞逐。在昭示「矿工是『被遗忘的』一群」的宣言同时,本剧以超现实手法构造的记忆机制,因为脱除了死难的前因后果、硬接了对「特权阶级」或「为爱牺牲」的批判,讽刺地使得真实的矿工与现实的劳动,在马格利特式(René Magritte)的巨石山脚双双陨灭、徒留星尘。新自由主义时代里,资本剥削劳动,国家吞噬商品;至于向地层下采掘奥秘、幻梦与灵光的表演艺术,可以是画出逃逸路径的求生指南,却也可能是剥削再现的体制共谋。这或许也是本剧意在言外的警语:除了我们为何「遗忘」之外,又是谁,要我们怎样想起?
张宗坤 厅院人会员
台湾劳动历史与文化学会执行秘书,关注艺文场域中的历史再现及其政治性。